陆府。
陆信与陆子锋两人坐着正堂中，陆信喝着茶一言不发，陆子锋身上的血迹与伤痕早清洗与包扎过，但他还是隐隐觉得全身作疼，可陆信偏要找他谈话，如今来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陆子锋也懒得说话，说话会令他牵动脸上受伤的肌肉，两父子默默相对，似乎在考验双方的耐心，百般无聊下，陆子锋目光落在左侧那盏油灯上，偶尔响起啪啦的声音，火光乍暗忽明，在空旷静寂的大厅中格外显眼。
心思飘到记忆中遥远的年代，若非今夜无聊打量灯火，他已不记起多久没使用过这东西了，在很小的时候，山村中大部地方还点着油灯，只记得夏日炎炎的夜晚，自己光着膀子趴在桌上写作业，因为年少好动，坐姿弯七扭八，老妈在旁温馨地扑打着团扇，驱赶着讨厌的蚊子，不时唠叨上几句，纠正着那瘦小的身子。
冬日，母亲则织着毛衣，累了便把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身上，轻笑着，生怕惊扰读书的少年，然后线头在结满老茧的手指间跳动得更加灵动，只是不知此刻父母身体是否安好？
心头霎时涌起一阵伤感，生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之感，与李清照在国破夫亡流离异乡，无依无靠下心生感慨相比，自己的离奇际遇怕是好不了多少。
“你太让我失望了？”
陆信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流露出多少失望的表情，而陆子锋还停留在自己的思绪中，半天未回过神来，他无法把陆信与以前父亲的形象连在一起，怎么也感觉两张脸相差太远，以至于神经兮兮地道：“不像。”
陆信用眼瞪了陆子锋一眼，他对陆子锋在自己面前走神很不满，一个月前的陆子锋在他面前每次表现的战战兢兢，而现在的差距太大，训斥道：“你何时这么喜欢冒险了，若我不是知你被抓去了县衙，你只怕已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了？”
李炳林被整倒了，李士聪兄弟的通盛赌坊也封了，但陆子锋觉得离自己当时的设想差距很大，至少通盛赌坊没弄到手，反而让陆信知道了自己与富贵赌坊有着很深的关系，有点得不偿失的感觉。
“是，孩儿知错了。”陆子锋亦觉得自己太冒险了。
训了陆子锋几句后，陆信瞟了他一眼，严厉道：“你大哥几日后回来，这几天不要再给我惹是生非，尤其富贵赌坊的事。”
陆子锋惊怔，陆信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后来想到二管家都知道了，心中也就释怀了，既然陆信知晓了更好，自己也没必要再遮掩。
两人聊了几句后，陆信见陆子锋精神萎靡心不在焉，也再不勉强，无奈地让他离去。
陆子锋回到自己院子中，做得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殷季拿来一些吃的东西，他已经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了，在狱中的搏斗早使他精疲力竭，他急需补充些能量。
伸手把碟子里最后一个馒头拿起，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端起桌上的热茶，长长吸了一口，神色满足地用衣袖抹去嘴上的油腻，唯一遗憾的是少了两样东西，香烟与牙签，不然会更惬意，香烟不好办，但牙签还是很容易的。
一觉醒来，陆子锋感觉身上的伤已无大碍，接下来的一天，他让殷季找来些竹子，开始生产这个时代的第一根牙签，到下午收工的时候，陆子锋身旁的小竹筒已经装得满满，两人一人叼上一根，流氓匪气不言自露。
“少爷，这东西有什么用？”殷季充分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
陆子锋把小竹筒盖上，微笑道：“到晚上吃肉的时候，自然知道了。”
“叼着吃肉，难道会香些？”殷季疑惑地道，“那我得一直叼着试试。”
“对，一直叼着。”陆子锋忍住笑意道。
天愈来愈冷，寒夜却越来越长。
时间很快到了十一月初，立冬飘然而至，陆家在女主人的吩咐下，府门挂起两盏大红灯笼，四处可见下人忙碌的身影，陆家大少爷陆子云快要回来了。
陆子云比陆子锋大上三岁，但在陆家却拥有陆子锋不可比拟的地位，身为嫡长子的他比常人要高人一等，况且他并不像一般的官宦子弟整日不学无术，只懂得声色犬马，相反他十六岁从军，凭着他不断的努力，已当了军中蓝翎校。
陆子锋趁着大哥陆子云回来前的空挡，亲手送走了赖三，甚至连富贵赌坊他也转到了回雁楼的名下，他可不希望再被人发现什么。
立冬的那天很冷，陆子锋特意多穿了件衣服，殷季早去门前候着，前来报信的人都到了府中，大少爷的车子已入岳州境内，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陆子锋理理衣襟，然后浅笑着走出了西北院，他虽不喜欢面对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主人，但必要的礼节他还是会虚应了事的。
府门前，二管家赵宏站在最前面，踮着脚不时地望着青石长街的另一端，都派出两拨人了，一点消息没传回来，按理应该早就到了才对，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情了，心急的赵宏转过头，回走几步道：“夫人，大少爷可能被耽搁了，外面风大，你要不进去歇着，等大少爷到了再出来。”
陆子锋才注意到石狮右侧处的女子，身着深绿色长裙，外面披着一件浅色风衣，年龄看起来不过四十左右，面容白皙姣好，但眉太长，衬托下的双目则显得较小，转动的目光不经意地流露着算计与精明。
陆子锋下了石阶，径直朝陆家的女主人杨菲走去，施礼后乖巧地微笑道：“子锋见过大娘。”
杨菲眉头稍稍扬起，但很快敛去消失不见，望着陆子锋清秀脸上那屡淡淡的微笑，她有刹那的失神，当年把他们母子赶出内宅时，陆子锋才六、七岁，一晃十年过去了，当日的小孩出落成了秀气的少年，但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年寒冷冬日里那个六、七岁小孩眼中的恨意，那天的天气比今天还要冷，小孩身上却只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衬。
杨菲微微别过脸，似乎少年的微笑背后藏着某种魔咒让她不敢正视，努力装成一脸和蔼地浅笑道：“听说老爷早些日子让你搬进内宅，但你却不愿意，心中还在记恨着大娘吧。”说完，眼角的余光紧紧落在少年脸上。
陆子锋暗道，这个女人太聪明了，一上来便自揭其短，把自己放在有利的位置，若他是一般懵懂少年，被杨菲一说，肯定抹不开面子，当下微笑道：“当年的事子锋早忘记了，这么些年好像只有大娘一直还在惦记着。”虽不想上演一场恶斗后母的戏码，但也明确告诉杨菲，自己已非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比犯之。
杨菲脸色微露不悦，眼前少年的话在暗讽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在为难他，红艳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忍住了内心真实的想法，自嘲地笑了笑，随口问了几句陆子锋的近况，少年懒散地应答着。
两人就站在府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既能打发等人的苦闷，又不会失了礼节，两人间没有下人们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剑拔弩张，但也绝非像表面的风平浪静，反正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来。
“子锋十七了吧？”杨菲不断转移话题道。
陆子锋答道：“过完今年就十七了。”
杨菲沉吟片刻后，笑道：“既然赵家的退婚书已经送过去了，过完年我和老爷说说，尽快把你的亲事给定下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晓芸那丫头挺合适，找人先把八字配配，若好的话，过完年等你随子云从并州回来，再把亲事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多谢大娘关心。”陆子锋没断然拒绝杨菲的提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扎着小辫子的漂亮小丫头，杨菲的侄女杨晓芸，四年前，陆子锋曾见过她，当年为了她，还与大哥陆子云打过一架。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时，长街尽头出现一辆青灰色马车，马车的速度很快，一盏热茶功夫便到了众人面前。
不待马车停稳，几个小厮早跑过去，在一旁等候马车内的人下车，车帘揭起，一个美少年踏着下人准备好的凳子下车，陆子锋仔细打量着陆子云，星目剑眉，面容偏黑，身体健硕高大，相貌与陆信有七八分相似。
由于常年在军中，陆子云走路疾健如风，表情严厉冷酷，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下人们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朝杨菲与陆子锋的位置走来。
陆子云恭敬地施礼道：“孩儿见过母亲。”
杨菲盼子心切，久等之下，顾不上礼节，拉过陆子云的手，笑着道：“你回来就好了，为娘这几天给你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
“夫人，外面风大，你和大少爷先进府再聊吧。”在一旁的二管家赵宏善意地提醒道。
陆子云朝赵宏望了望，道：“怎么不见三舅？”
赵宏低着头没有回话，陆子云口中的三舅，就是原来的大管家杨晋，杨晋生前对陆子云犹如亲子，处处维护他，所以陆子云见只有二管家赵宏出来迎接，心中难免奇怪，才有此一问。
杨菲脸色一暗，笑着掩饰道：“子云你刚回来，二管家说得对，我们进去再聊吧，老爷还在等着你呢。”
陆子锋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大哥，而陆子云则冷漠地应了一句，打量陆子锋的目光充满厌恶与鄙视，两人在小时候便没少打个架，加上他在回来的途中，早从下人们的口中得知到这位同父异母弟弟一月来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陆子锋所做的一切事情，不过想引起父亲陆信的重视罢了，内心更看不起陆子锋。
几个小厮在前面领路，一行人朝府内行去。
陆子锋放慢脚步落到众人后面，陆子云的表情一丝不漏地落在他的眼中，若非陆信让赵宏告诉他到府门前迎接陆子云，他才不会没事出来看别人的脸色。
正想着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回西北院，赵宏靠了过来，低声道：“老爷叫三少爷一起用午膳。”
陆子锋无奈地苦笑点点头，不知陆信在打什么主意。硬要让他们两个冤家对头凑在一起，难道真认为他们两人能像平常人家的兄弟姐妹般和睦相处吗？
“让我和那废物一起去并州？”前面与杨菲低声言语的陆子云声音突然提高不少道。
“你小声一点。”杨菲回过头朝陆子锋望去，满脸微笑的少年也正朝他们瞧来，两人视线交叉错过，杨菲对少年的笑容感到很陌生，心中充满不安与担心。
收回目光的陆子锋顿时敛去笑容，朝赵宏道：“我先回西北院，等午膳的时候自会过来。”
不经意间，赵宏发现了陆子锋目光深处的那丝恨意，目光很冷，冷到令人觉得掉进了冰窟，待赵宏想看得更真切些时，少年脸上又浮上了那抹常见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