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道山小学开学了。全村八十一名适龄儿童,入校七十名。李明珍每天八节课,教四个年级的课程。小学课虽不深奥,但占用时间。白天只能回家两次给大壮喂奶,而且发现孩子越吃越多,奶水却严重不足,即便喝鲫鱼汤,也催不了多少奶水。周玉抽空到处去买代乳粉、藕粉。因为没有票,就高价买奶粉。周玉每月工资五十四元,这在皇台镇算高工资。一个月为大壮买吃喝就得用去一半多。余额全支援了嫁到西山的珍珍大姐。为了孩子,他不得不忍心把心爱的“飞鸽”车卖掉,以补贴家庭生活。大壮经常闹病,腹泻发高烧。这时周玉已送走了毕业班,空闲时间多了,每天下班回家。大壮发高烧时,二人就抱着孩子去公社卫生院打针、灌药。李明珍每晚要批改学生作业、备课、写教案。所以,每天累得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大壮又哭又闹,她真不愿睁眼。大壮体弱,医生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就是发烧、腹泻、瘦得皮包骨头。抱在怀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李明珍怀疑自己得了病,挤时间到卫生院一检查,医生告诉她:“你有喜了。”
李明珍十分惊讶,怀孕有几个月了没有一点反应,不喜酸辣,不爱发火,也没呕吐,身体也没有变化。只是奶水几乎断绝,几个月没来例假。难道无声无息地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一九六零年皇台镇夏天干旱,山上梯田颗粒未收。近秋又下蒙蒙细雨,山坡地庄稼,遍长虫害,生产队无钱买农药,几乎绝收。只有田地里的红薯长势良好,每亩地可收六千多斤。湾道山社员秋收分配以红薯为主,萝卜、白菜为辅。这一年,全大队决算,每个工值九分钱。转眼过了年,开了春,湾道山大队开始青黄不接。一九六一年春天,社员生活最艰苦,很多家庭吃不饱,人们把能吃的、好吃得留给了孩子、老人,自己去村外挖野菜,摘树叶。把野菜、树叶洗干净兑上些谷糠、红薯干粉蒸菜窝窝吃。有周玉的供应粮二十七斤,再到处购买高价粮,一家大小五口免强糊口。叔叔在饲养棚喂了十几只草鸡,每天有三四只草鸡下蛋,全给大壮吃了,大壮才没有饿死,
这年四月六日是农历第四个节气清明节。
头天晚上,婶婶在东屋咕咚咕咚砸烧纸,今天早晨天刚亮就把周玉叫醒:“周玉呀,今儿是清明!我把烧纸给你放在灶台上了。”
婶婶对二十四节气很有研究,记得最清楚就是清明节,每年这天都提前告诉周玉:别忘了,给你爹娘送钱花。周玉对“送钱”不认可,对亲人寄托哀思却是千真万确的。周玉一岁时,叔叔周显亮被抓壮丁、爹爹周显光被坏人打死。那时婶婶的女儿珍珍三岁,一家四口,孤儿寡母。地里耕、种、锄、收;家里缝、补、浆、洗,都压在两个小脚女人肩上。
李明珍喂了大壮几口奶水,就把大壮交给婶婶照看,转身跟周玉去东山岗烧纸。
爬上东山岗,是一片青松翠柏。坟地口立着一座石牌坊,正中刻着“福荫仁德、流芳百世”八个大字。过了石牌坊便是周家先人的座座墓冢。按辈分,周玉爹娘的坟排在东南角。别家坟头只立一块石碑,而周玉爹娘坟头前并排竖了两块石碑,一块是叔叔周显亮给爹周显光立的石碑,另一块是县政府给娘王娥娥立的烈士纪念碑。在周玉爹娘坟东边还有一个大坟头,坟头前立有一块无字碑。三年来,每年烧纸看见这无字碑,周玉都好生奇怪。每次回家问婶婶,婶婶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也不知是真说不清呢,还是不愿说清?
二人跪在坟前,看着风助火势呼呼燃烧的烧纸,周玉的两眼便湿润了。一边用木棍翻着烧纸,一边默默地念叨。六岁时,为了让周玉识文断字,娘和婶婶扭着小脚每天轮班背着他去上学、下学。娘和婶婶有一个“制钱儿”要花在周玉身上,有一口好吃的,也要分给周玉和珍珍二人吃。娘和婶婶千辛万苦拉扯姐弟二人长大,周玉一辈子也忘不了娘和婶婶的养育之恩!周玉想着想着便落下了泪,李明珍也抽泣起来。走出坟地,下了山岗,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干活的社员还没出工。山上山下一片静谧。走到岔道口,周玉要赶早自习走了。李明珍看看山,一片青绿,望望天,一片瓦蓝,看着周玉走远了,也扭身回湾道山。
李明珍回到家,心里好像长了草,不知什么原因令她坐卧不安。到了学校,上午讲了四节课,下午又讲了四节课,讲得口干舌燥,又累又饿。回到家来,抱着大壮两手打哆嗦。斜着身子躺在炕上给大壮吃奶。大壮嘬不出奶水,又哭又闹,李明珍心里难过。农历二月天是“狗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青天白日,下午乌云密布,傍晚下起了柳条细雨。
周玉下班回来,浇个落汤鸡。一进屋从破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说:“明珍,你看了这封电报,要稳住,千万别激动。”
李明珍感到心慌,以为是周玉的“父亲”孙运达来的电报,因为从毕业到现在已近三年,周玉和她结婚之事没敢告诉“父亲”。只有周玉的“母亲”贺家梅知道此事,三人只瞒着孙运达一人。
电报写道:“你父于十一月五日因病死亡,速来办理后事。”发报签发日期是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七日。这就是说,父亲在五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但电报却刚刚到手。李明珍又急又恨,急的是,一心赶回去办理父亲后事,恨的是,这份电报整整走了五个多月!李明珍哭了:“人都去世五个月了,还办什么后事啊?”
“那也得去呀,因为咱们看到了这封迟到的电报。我看这么办,你明日和大队请假,后天回天津。”
“可盘缠路费咱都没有,我可怎么去呀?”周玉二人已经工作三年,省吃俭用,手里本应有些积蓄。珍珍大姐十六岁出门,至今已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是儿子,后一个是女儿,女儿比大壮小半年。人多,劳力少,生活特别困难,一家六口住两间石头房,全家盖两条破被。大孩子穿的衣服是爹娘的旧衣服改的,小孩子穿的是哥哥剩下的破衣服。所以,周玉和李明珍省吃俭用的钱都支援了大姐一家。现在,李明珍没有了工资,又添了大壮,周玉那五十四块钱要养活十一口人,所以根本没有结余。
周玉说:“不要紧,卖了自行车,咱还可以卖手表。”
李明珍说:“卖手表可以,你去把我这块手表卖了,你那块表不许卖。”
说完,从左手上摘下那只“小英格”表。这块表,是母亲在五七年春天给她买的。
周玉说:“你这块表不能卖,这是妈留你的纪念,我这块上海表卖了算了!”
李明珍说:“这块‘小英格’表虽是我妈给我的,但可以多卖钱,你拿去卖吧!”说完,一把塞给周玉,扭头抹眼泪。二人一夜没合眼
早晨,婶婶见李明珍两眼彤红,问:“有啥事?”
“我爸去世了。”
“来信了,还是打电报了?”
“打来的电报。可是这封电报走了五个月,我爸早在去年十一月初就去世了。到今年四月走了五个月!”
“人家说,电报电报,说到就到。这封电报咋会走五个月呢?”
“可能有人压咱电报了。”
婶婶骂道:“哪个挨千刀的这么没人性?他是畜牲?”
说罢,从斜对襟夹袄兜里掏出一个包,又打开小包,递给李明珍说:“孩子,你赶紧回家去。这里有三十块钱,你当盘缠用。你快去快回,把大壮留给我,你也轻松轻松,无论如何不能生气,你也要心疼你肚子里的老二不是?”
李明珍说:“婶婶,周玉那有钱,说好他下班后带回钱来!另外,这次回天津,我要带大壮去,他是头生头长的,虽然没见过姥爷、姥姥面,可那里还有他二姨呢。”
婶婶把钱扔到炕里边,抱起大壮走了。
李明珍清楚,这三十块钱是婶婶一分一分积攒的。李明珍把这三十块钱压在炕席底下,等周玉回来,让他给送回去。
晚上,周玉带着卖表的钱回来了。他说:“妈给你的‘小英格’,我想来想去舍不得卖,要给你留个念想。我,我把我那块上海表卖给同事了。我要八十块,他偏给一百块。我说,我不能多要,我的这位同事说,老周,我知道你被‘磨扇子压住手了’。我也只好收了他一百块钱。”
周玉把这一百块钱递到李明珍手里。
李明珍把“小英格”表递给周玉说:“你还是带上这块表吧,中学老师上课哪能没有块表哇?”
周玉笑了,说:“这可是块坤表,我一个大老爷们家,多不好意思呀?”
李明珍说:“咳,是让你看时间,管它啥表呢?将来学校有表票,兴许你还能抓阄抓住块上海表呢!等买了新表给我旧表不就结了吗。”
周玉说:“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李明珍摸摸躺在炕上正在熟睡的大壮,说:“孩子今天没发烧,还不错,但愿明早别发烧!还有件事,婶婶送来三十块钱,硬扔给我的,我走后,你给送回去。”
周玉点头答应。又问道:“孩子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李明珍说:“都打了包。”
二人正准备上炕休息,婶婶扭跶扭跶走进屋说:“我翻来覆去地想,明珍哪,你还是别带走大壮。我心里总是犯嘀咕,我和你叔总怕看不见大壮了。婶求你啦,把大壮留下,啊?我一定能带好大壮,行吗?”
李明珍说:“婶婶,您的心情我理解,不是我不想留下大壮,我想,我是他妈,让奶奶受累,我于心不忍。再者说,这孩子经常闹病发烧,白天闹病还好说,那晚上烧起来还得去公社卫生院”
见李明珍主意已定,婶婶一脸的无奈,只好再仔细看看熟睡的孙子,说:“奶奶不放心哪,不放心!也许奶奶再也看不见大壮了!”
周玉说:“婶,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明珍带大壮去几天就回来,只是想让他看看姥姥家!”
婶婶听了周玉说的话,一边走,一边说:“老天爷保佑我孙子一路平安!”婶婶回东屋去了。
周玉摸大壮的头烫手。李明珍爬起身来,脸带难色,说:“明天孩子发烧,我也得带他走?万一大壮半路出我当可就没话说了。”
周玉说:“既然这样,你还必须把大壮带走,天津医疗条件好,兴许把病治好了。往坏处想,就是扔了,也得由你当扔!”
李明珍说:“万一大壮出事,你不埋怨我一辈子?”
周玉说:“大壮自打生下来,就没让咱过个安生日子。如果他夭折了,我能埋怨你吗?你当怎会坑害自己的儿子哪?”
李明珍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胆子大了。咱们给大壮灌点退烧药。”
灌完退烧药,大壮哭了几声,又叼住没有奶水的****在李明珍怀里睡着了。
事情就那么凑巧,大壮和妈妈去天津,就再没跟妈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