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王阳明的心外无物讲的是人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的主观境界,而不是事物离开我心能否独立存在的问题。按照王阳明的说法,一棵花树,你没有关照没有欣赏它的时候,你就不能与花树产生生命和情感的交流,不能体验到宇宙的大生命,只有当你来看花树的时候,花树的本体生命由于人的召唤而得以彰显,人与花树“欣合和畅”,产生了生命的交流,令人体验到了无限而永恒的宇宙大生命。上文提到过宋儒周敦颐,人问他为何“窗前草不除”,他说“与自家意思一般”,又说“观天地生物气象”。“与自家意思一般”讲的是人与草木产生共鸣,而“观天地气象”讲的则是人在与草木的共鸣中,超越了自身有限的感性存在而体验到无限和永恒的宇宙生命本体。后来周敦颐的学生程颢还写过一些诗来表达对这种宇宙生命本体的主观感受,如“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又如“云淡风轻近午天,望花随柳过前川。旁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这两首诗讲的都是“浑然与物同体”的宇宙大生命的感受,其中“道通天地”中的“道”,讲的就是宇宙大生命。宇宙大生命贯通于天地宇宙,但它要在万物“与人同”,在人的“思”(观照、欣赏)中,才能呈现出来。它是人的一种与万物欣畅合一的主观精神境界,并非本身就存在于宇宙万物之中。就是说,宇宙生命之美要靠人去发现,去照亮。就像唐代柳宗元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也正如王阳明回答他朋友的疑问时所说:“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
王门四句教
关于这四句话,学生们的理解分为两派。也就是“左”、“右”两派。王守仁虽然对于两派都有所肯定,但明确地说,他的“宗旨”就是这“四句”。
王阳明晚年把他的整个哲学体系归结为四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就是所谓的王门四句教。
为什么心体是无善无恶的呢?冯友兰认为,心体的本性是宇宙万物一体之仁,体现了宇宙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创造力。从宇宙大生命的高度来看,万物是平等的。没有高下、尊卑与善恶的分别。王阳明自己就说过:“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分子?”另外从呈现宇宙大生命的个体存在者的心胸来看,也不能有丝毫的善恶意念。因为彰显宇宙生命的个体心胸必须保持一个虚静空明的心境,只有彻底摆脱了善恶的意念以及种种实用功利的考虑,才能从宇宙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中发现宇宙无限的生机,把握宇宙永恒的生命本体。我们可以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看到有关于这种空明心境的描写,如唐代刘禹锡诗:“虚而万景入”,宋代苏轼诗:“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南北朝宗炳文:“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所谓的“万景入”、“纳万境”以及“味象”等,讲的都是人的生命贯通于天地宇宙,与宇宙万物欣合和畅,呈现、照亮无限、永恒的宇宙生命本体。他们认为呈现宇宙生命本体要以虚静空明的心胸为前提,只有摆脱个体有限的感性生命的束缚,才能发现宇宙生命的大美。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指出,王阳明把这种呈现宇宙生命大美的心胸比作略无纤翳的明镜,因为虚静空明的心胸正好像明镜一样,“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者也”。
心体虽是无善无恶,但人的意念却有善有恶。心体是人先天的清净本性,而意念则是后天的经验判断。关于后天意念上的善恶,王阳明说“欲观花时,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汝心好恶”,就是意念,意念是有具体对象的,具体对象的不同,才产生了意念上的好恶分别。王阳明认为,意念上的好恶与心体没有任何关联。它是人的私心,而不是人的本心。私心是“躯壳上起念”,也即肉体感官上起的欲念,不是由人本心所发。
关于知善知恶是良知,良知之知善恶与意念之知善恶不同。意念之知善恶是出于人的私心,各人的私心不同,所以每个人的意念上的善恶表现也不同。比如,一朵花,你认为它善,别人可能会以为它恶。《庄子》讲“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讲的也是意念上的善恶的相对性。但是良知之善恶却是绝对的善恶,而不是相对的善恶。因为良知之知是心体之自然的发用,是心体的自然而然的表现。良知能自然而自发地知道是为是,非为非。《孟子》就讲“见孺子之入于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王阳明还讲事父必孝,见弟必慈,这都是良知自然而然的表现,不待后天的学习,我们天生就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冯友兰认为,在王学体系中,人的道德行为不必在外在的对象中寻找原因,只需反观内心,在本心良知中就可发现道德行为善恶的判断标准。
最后再来看看王阳明的为善去恶是格物。一般来讲,格物是指认识事物的规律,但冯友兰认为,王阳明的格物的含义并非如此。按王阳明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格者,正也”,“物者,事也”。格物就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在王阳明看来,物不是客观的自然物,而是指事,所以格物也就不是对客观自然物的认识。事是指人的行为,人的行为有善有恶,有正有不正。所谓的格物也就是使恶的行为变为好的行为,使不正的行为变成正的行为。而格物所依据的标准就是人先天的本有的良知。良知能自然地知是知非,知善知恶,按照良知去做事,就可以达到正其不正以归于正。
冯友兰指出,关于王门四句教,王阳明的学生们的理解并不一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王龙溪为代表,他认为既然心是无善无恶的心,所以意也应是无善无恶的意,知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另一派则以钱德洪为代表,他认为心体是天命之性(先天之性,体现天地本性),本来是没有善恶的,只是因为人在后天的生活中产生了私心杂念,所以才会在意念上有善恶之分,所谓的致知、格物就是要去除善恶的意念,恢复无善无恶的本心。他们俩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不下,就去找王阳明评论。王阳明就对他们说:你们俩的看法正好可以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讲的四句教本来是用以接引两种人进入圣人之域的。根器好、悟性高(利根)的人直接可以从心的本源上悟入圣域;而那些根器浅、悟性不高的人,由于有私心杂念蒙蔽了本心,所以必须在意念上下功夫,力图去除私心杂念,恢复清净的本心。王龙溪你的看法在我这里是用以接利根人的,而钱德洪你的看法在我这里是来接非利根人的。你们两人的看法相取为用,则无论是利根还是非利根人都可以引入于圣道。若各执一边,恐怕有所失误。比如,对于利根人来讲,并不是说你只要悟入心的本体就可以成为圣人了,而是悟入本体之后,还要随时做意念上的为善去恶之功夫,这是因为心中无一丝善恶意念的纯利根之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利根之人难免会产生善恶的意念;对于非利根人来讲,做去除善恶意念的功夫,必须知道修道的目的在于恢复清净本心,若不知有本心,只能是盲目地、没有结果地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