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龄早晨起来，一阵一阵的恶心。她跑到茅厕里想吐，但干呕了一阵，只是吐出一些粘粘糊糊的唾液。吐完之后，她很想吃些凉凉的酸酸的浆水菜。她就拿了筷子到浆水罐里捞酸菜。她捞了一筷子，来不及放进碗里，干脆塞进口里大嚼起来。她突然想起，嫂子招弟前一个月也是这么个样子。母亲看了嫂子的样子，抿嘴儿笑了，念叨说：“怕是有了，几个月了？”
想到这里，顺子手中的筷子“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下，她心中叫道：天哟，要是有了咋办？！
在跟红星做那事的时候，她也想到了这一点，但那时间还存在着侥幸心理，一两次不会就那么准的。有了几次后，她也很是担心。可过了几个月，身体没有事儿，她又放心了，而且更加大胆了。她想着，万一有了，就把事情摆明，跟红星结婚。这下子可撞上子弹了。
顺子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连忙擦了一把脸，就出了房门。她本想着先把这事告诉齐翠花，刚向高房那边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好开口，还是先给红星说知道，让他想办法，拿主意。她晓得红星这些天很忙很忙，多时在工作组屋里整理材料，她想趁一大早把他堵在家里。她放大了脚步向红星家走去。刚到门前，红星夹着个纸夹子，揉着惺松的眼睛，垂头丧气地从家里出来。他一看顺子站在门前，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就愣了一下，问她：“你有啥事呢？”
顺子说：“富贵叔在屋里吗？”
红星以为她要找父亲，就说：“没有，他一大早就到地里去了。”
顺子连忙走了过来，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说：“走，进屋里走，我给你说个事……”
顺子已经走进了大门。红星只好也跟了进来，他问她：“啥事儿？你快说，工作组还等我算账哩。”
顺子流下了眼泪。
红星慌了，就没好气地说：“到底啥事吗？你看你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
顺子擦了一把眼泪，口气也生硬起来：“你烦，你烦，难道我不烦吗？我比你烦得多。我有了，你说咋办呀？”
红星听了，腋下的纸夹“啪”地一声掉在地下。他边拾纸夹边问：“是真格吗？你没有吓人吧？”
顺子说：“这么要紧的事，谁敢说假话？你把我害了呀……呃……”
他见她哭了起来，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说：“谁叫你胡骚情哩？我一个毛头小伙子，啥都不懂，都怪你。这会儿却要怪我。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用手掏出来么？”
顺子说：“死人，这会儿发急有啥用，你得想个法子呀？”
红星说：“想啥法子？别人都有啥法子？”
顺子说：“这事能给别人说吗？反正你得想办法，总不能让我肚子大起来么？”
红星想起跟冯菊花的事，听说冯菊花整天腆着个大肚子炫耀哩，就对顺子说：“肚子大了就大了，你就把娃生下来么。人家怀不上娃的胡急哩，你怀上了是好事。”
顺子说：“我就要你这句话。要我把娃生下来，咱们就得赶快结婚，越快越好。你赶快让富贵叔请个媒人上我家的门。”
红星用拳头砸了一下脑门，说：“这事咋说呢？”
顺子说：“你是儿子娃娃男子汉，做了事情就要承当。都啥时候了，还顾前顾后的。你要是不敢说了我给他说去……”
吃晚饭的时间，当红星吞吞吐吐地把情况向父亲红富国说了之后，红富国第一次摔了碗，砸了碟子。他手指着儿子训斥道：“你咋这个样子？你捅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有脸说？你以为你干的事别人不知道吗？一村子人都在骂你，都在戳我和你妈的脊梁骨。我正要找你算账哩，你却向我说情哩。我问你：冯菊花是咋回事？你跟她有没有那回事？！”
红星最怕最烦的就是跟冯菊花的事。这些天来，他也听到了风声，冯菊花给人说肚里的孩子是他红星的。鉴于冯菊花的为人和年龄，大多数人还是不太相信的。他跟杨红梅发生关系时杨红梅也问过冯菊花的事，他都矢口否认。他反问她：你想有可能吗？你是个金凤凰，她是个烂草鸡。谁放着凤凰不弄弄草鸡呢？他打定了主意，坚决不承认他与冯菊花的事。这会儿看到父亲从未有过的严厉目光，他低下了头，但嘴里却说：“那是冯家的婊子胡说哩。”
红富国敲着炕桌说：“她咋不胡说别人，单说你？她脑子再不清醒，能赌咒发誓说是你的？还有哩，你跟杨红梅有牵扯吗？”
红星脑子嗡地一响，心想：完了。全都让人发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父亲，又无力地低下了头。
看着这个个头高大但心理却还幼稚的养子，红富国流下了两股泪水。他放缓了语气说：“丑旦，你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啊。你名义上有父亲，可红富国不是你亲父亲，说是有母亲，却从小到大没有得到多少母爱呀。别人家的孩子享的福，你从小没享上；别人家孩子没有受的罪，你都受了。小小年纪连监狱都坐了。说起来我们也算是个革命家庭，按说你从小在革命家庭的熏陶下，在学校的教育下，你的心理会成熟，你的思想会进步，可没想到你走到了这一步。这年月，犯个政治上的错误也还能说得过去，好些人糊里糊涂就犯了政治错误，即就是当时挨些整，吃些亏，心里踏实着哩，可你却偏偏在生活作风上一塌糊涂。就说冯菊花吧，村里人谁不知道她的秉性？你一个有知识的中学生却跟她不清不白的，你看你丢人不丢人？你丢了人不说，我跟你妈咋能抬起头呢？再说那个工作组杨红梅吧，她一时间需要你了，就把你当玩物，她走了以后还能记起你红星是个谁吗？如果出了麻达，那可是要坐班房的。那些个女人心里毒劲大得很，她反过来咬一口，说你强奸她，再加上冯菊花和顺子的事，你有一百张口能说过人吗？你就等着坐班房，说不定还要挨枪子儿哩。丑旦呀，你咋能那么不省事哩？”
红星低着头，叭嗒叭嗒掉着眼泪。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爸，我错了。”
红富国加重了语气说：“错了就要悬崖勒马，再不能继续错下去。听爸的话，第一个，坚决杜绝跟杨红梅的来往。她再叫你，你就推说身体不舒服，或者直接说下身发炎了。第二个，冯菊花的事坚决不能承认。我再给大宝两口子和李梅花说一说，让冯菊花再不要胡张扬了。第三，我求媒人，跟顺子订婚，订了就赶快成家。”
腊月作为媒人上门到张学仁家提亲的时候，除了张学仁勉强同意外，其他三口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当然，腊月没有说出顺子已经怀孕的事。
张存女不愿意的理由主要有三条，一是红星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父亲是“四不清”干部，母亲是右派分子，顺子嫁过去会受到家庭影响。二是红星比顺子小，小女婿不懂得关心大媳妇。三是她也听到了红星与冯菊花的风言风语。红星不是个正派人，将来顺子要受气哩。
张九龄坚决不同意的理由是，红星表面英俊，内心幼稚，不是成熟男人。他在协助工作组整理材料时牛皮哄哄的，张九龄作为“四不清”干部，最看不惯他狐假虎威的样子。当然他也听到关于冯菊花的事，发现他跟杨红梅关系也不一般。还有一条说不出口的理由，就是前些年他们在一起唱戏或放哨的时间，睡在一起胡乱玩耍的事。他们两个大小伙子睡在一搭，啥话都说。要是红星当了他的妹夫，见了面该是多么尴尬？
招弟（红梅）当然是向着丈夫张九龄的。
正在红富国想其他办法，准备请人向张家陈说厉害的时候，红星收到了一位同学相约到北京进行革命大串连的信。看到同学的信，红星如遇到救星，他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反正看来当脱产干部是没有指望了。
他趁天黑，溜进了红家大堡子。先到母亲齐翠花的住处。齐翠花见到了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心中的酸辣苦咸一起涌了上来。她想把听到的关于冯菊花和杨红梅的事说出来，提醒他悬崖勒马，再给他晓以利害，讲些做人的道理。但看到儿子明显憔悴的脸和沮丧的神色，她欲言又止。她知道她写给红富国的纸条起了作用。
红星心情比较急切，就说：“妈，儿子要远行了，来看看你。”
“远行，去哪儿？”齐翠花见儿子扑闪着一对大眼睛，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就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工作组要带你走？”
红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不是的。毛主席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哩，学校通知我要去革命大串连哩。”
齐翠花一听如释重负。她也听说各地师生都组织串连队，到北京受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哩。原听说串连学生必须出身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家庭，家长有问题的人一律是“黑五类”，不许串连。学校能通知儿子去北京受毛主席接见，做母亲的心里自然高兴。她说：“这是好事。啥时间启程？”
红星说：“我今晚想连夜进县城，明天一早出发。你给村里人不要说，就说我到学校搞文化大革命去了。”
齐翠花叹了一口气说：“出门在外，要自个儿照顾自己，凡事小心一点。我这里还有十几块钱，你拿上路上花用。”
红星来看母亲的目的最主要是想要几个钱，这下子他得到了，心里一阵轻松。他告别了母亲，想赶紧离开大堡子。他怕见到张顺龄一家人。
不想他刚下了高房台阶，就被顺子堵了个正着。看来，顺子是发现了他的，在此专门等候。她问他：“咱们的事咋办？”
红星说：“你家里不同意，你说咋办？你问你妈跟你哥去。”
顺子说：“你们都不管了我就死给你们看。”
一提到死，红星又害怕了。他想反正自己要走了，先把她稳住，我一走，看她们家里人咋办哩。事情都到这个分儿上了，她们家里还讲啥门当户对？门当户对，我一个高中生还比不上一个农村女孩子？真不晓得他们是咋想的。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同意了还好。要是同意了还得结婚成家，参加劳动挣工分，哪里能自由自在地外出大串连，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呢？
他压低嗓门说：“你先不要吵了。你听我说，你妈是个老顽固，你哥哥嫂子也跟上胡搅和哩。你不要怕，反正咱们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妈还能把你吃了喝了？我爸正在托人想办法哩，打算多出几个钱，把这事了结了。是这，我看咱们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我爸托人说情，另一方面我上县城打听一下。我有个同学他妈在医院妇产科哩，我去问一下，看她有啥办法吗？你好好等着，我去两天就回来了。”
离开了红家大堡子，红星擦了一把汗跑回了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给父亲留了一个条子，就锁上房门，消失在夜幕中了。
红星天亮前到了县城中学。学校里已到处贴满了大字报，粉墙上也刷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大幅标语。他从同学口中得知，学校已经组织了三批串连队，每队十个人，都是校工作组亲自选定的家庭历史清白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子女。学校正在组织第四批。红星找到校工作组，说明了自己在农村“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中的积极表现，要求也加入第四批红卫兵串连队。工作组马立功说要全体同学推选，然后进行社会调查，直到大家都公认了，才能加入红卫兵串连队。
红星就有些耐不住烦。他清楚自己的背景，在这么多同学竞争的情况下，他被选人串连队的可能性极小。要是尽快走不了，村子里跟三个女人的事暴露了就麻达了。村里的两个男女工作组也会以某种名义通过学校把他叫回大队的。
他就暗中同几个家庭背景像自己一样的“黑五类”商量，也拉起一支战斗队上北京。他对那几个“黑五类”同学说：“《十六条》上讲得很清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斗争那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包括可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咱们算个啥？也跟上父母背黑锅。咱们连夜走，到北京把这些情况向毛主席老人家汇报，也给我们这些人一个出路。”
在红星的鼓动组织下，王卫国、何瑞金、李吉三个人跟上红星连夜踏上了奔向延安的征程。
张顺龄眼巴巴地等了几天，还是没有红星的音信。她有些等不及，就去找红富国。
她眼泪汪汪地说：“叔，你看这事咋办哩？你那个没良心的儿子怕是有意躲避哩。叔你再不想办法，我就死到你屋里哩。”
红富国自从看到儿子的留言条，心里一阵轻松。这个惹祸的冤家，他一走，有些事情也就好推了。他一走，首先能摆脱冯菊花和张红梅的纠缠。冯菊花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愿意怀红星的娃娃就让她怀去。看到娃娃的分上，她不会胡整的。杨红梅还没有怀孕的迹象，说不定她有啥法子避孕哩。只要事情不败露，他就装个不知道。至于顺子一个人的事，他要找人向张家摊牌，生米做成熟饭了，你们看着办。顺子嫁给红星，也辱没不了张家人。可顺子的话提醒了他，这龟儿子莫非真格借故躲了溜了？自己向张家摊了牌，张家同意立即结婚咋办？这龟儿子不回来，顺子跟谁结婚去？这事儿要不解决好，一个黄花闺女挺着个大肚子如何做人？她要是真格在自己家里寻了短见咋办？他就对顺子说：“事有事在。你先不要慌，叔我想办法把你们的事解决圆满。是这，我找人托人给你家里人说话求情，你也要把实情给你妈说清楚。你们都瓜着哩，已经把错事做下了，就想着挽回一下。说明白些，你顺子已经是我红家的人了，你怀的是红家的骨肉，我红富贵总不能见死不救么？”
红富国思来想去，想到了兴隆公社前进大队的回民老汉马长林。
红富国找到了在水库边上放老鹰看树林的马老汉，向他说明了情况。
马长林老汉沉思了一阵子说：“这事情怕不好办。你们汉民的事我不太懂。再说，男女之间的事情难缠。你看我都胡子索罗罗的人了，万一处理不好，人骂我哩，家里人也抱怨哩。”
红富国说：“马家爸，起初我也没有敢想着难为您老人家，隔教如隔山哩。可这年月，好多能说起话的人都倒台了，没有说话的权力了。思来想去，还是您老人家能顶住事。在咱官泰、兴隆两个公社和方圆地畔，您老马爸可是德高望重。您经的事多，经验多，又有威信，公社、县上领导都看重您。您跟我们的贫协主席老张又是老连手，您出面说话最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