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告诉我说,旁边站的年轻女人是我的奶妈。我不相信,以为奶奶在骗我。
奶奶你为什么要骗我?
奶奶说她没有骗人,因为那女人的确是你的奶妈。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呀?那时你太小,你怎么会记得这一切呢?你不满月就被奶出去了,先在月季村,奶得不亲,后来才到了暖泉会。这就是你暖泉会的那个奶妈喜柳。暖泉会离县城几十里路,你奶妈为了来看看你摸黑起了个大早,一直走到现在,连口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奶妈给我带来了大南瓜和玉茭子。快来跟前叫你一声奶妈!我躲在了风箱背后,像个没出息的女孩子。奶妈说还和猴时(小时候)一样。她就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了,说:让奶妈亲亲!我不大习惯这种举动,在我的记忆里很少有过类似的经验。
我记得自己常常埋怨大人偏心,弟弟有人亲,而我没人亲。奶奶宽慰我,说这话不对,父母不亲你能长这么大?我仍旧不服气,赌气说,长大后走得远远的,挣很多很多钱,让你们后悔。事实上我一次次食言了,我人生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他们给我的忠告和指点。奶奶说,孙悟空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我不服气。她又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奶奶在许多时候更像一个人生的预言家。爷爷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一向开朗的奶奶变得抑郁起来,她有许多次到了县委时看到爷爷工作过的办公室就忍不住要流泪。后来她很少去那里。奶奶闲下来的时候打发我去给她买包烟。有那么几年,她总是抽烟。我年龄小什么也不懂,对奶奶的痛苦无动于衷,而且还表现得很麻木。
奶妈来了,奶奶比我还要高兴。她给奶妈做得吃饭,是那种长长的扯面。这是奶奶的拿手一绝。它和我后来在北京吃的兰州拉面还不一样。当年的粮食供应并不好,平时奶奶总是做红面(高粱面)吃,客人来了才能吃好面(白面)。为此,我沾了奶妈的光。奶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给我分了半碗,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奶奶,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奶奶也只好默许了。收拾完,奶奶才说,这孩丫丫不懂事理。奶妈却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把我拉到了她的跟前。这次给你叫一声奶妈了吧?我本来仍是不大情愿,但刚刚吃了她给我挑的扯面便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叫了一声奶妈,她欢天喜地的样子。
跟上你奶妈去暖泉会吧?
我不去!我一口回绝了。
我已记不得暖泉会是个怎样的地方。我吃过奶妈的奶,但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了。人的感情更多地伴随着他(她)的记忆开始滋生。而现在,没有了记忆,也就谈不上任何感情了。我叫她奶妈的时候十分勉强。甚至我还显得那样的麻木不仁,几近于一种铁石心肠。
这孩丫丫不懂事,经常是来了什么客人也不问讯一下。奶奶说。
让孩子跟我到暖泉会去吧,他的奶弟弟可想他了。
奶妈转身又对我说,兵兵你跟我去吧,奶妈给你吃油糕。
我开始有些犹豫,后来还是跟她去了。她来城里赶集,生产队里的拖拉机也来了。我跟她坐在拖拉机后面的车厢里。我在她的怀里有一点点不习惯。她抱着我,随着一路上的颠簸,两人越来越像一对母子。换一句话说,我和她都进入了角色。尤其是我开始喜欢上了她,因为我又有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妈妈。在暖泉会,我晚上就睡在她的身旁,而那几天奶弟弟遭到了她的冷遇。她说,你哥哥不常来,你可要让着她点。
后来,我趁着奶妈去地里摘南瓜,一个人跑回城里去了。
我和奶弟弟吵架,一怒之下就跑。吵架的原因已记不大清,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不习惯而已。我在暖泉会感到了一些无聊和没意思。这里一到晚上就安静得可怕,不像在县城里有电影可看,还有许多小伙伴一起玩。想着想着,我就向城里走去。我有些犹豫,向山上看了看,奶妈说她就在那里摘南瓜。但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影。奶弟弟不让我走,我还是鼓着勇气跑了。我急于赶回城里,如果奶妈看到我走肯定不答应。
奶爹是个矿工,常年不在家。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他在一次煤窑塌方中负了重伤。奶奶带我去看过他。听奶妈说奶爹在东方红煤矿。他下井,要比父亲挣的钱还要多。但奶爹的工作非常危险,那次塌方就伤了腿。奶爹从医院里刚刚出来,住在县委招待所里养伤。奶奶给我买了一盒饼干,送到他手里。奶爹拄着拐杖把我和奶奶送出了招待所的大门。生命是多么的无常,奶爹的拐杖让我看到了其中所隐藏的恐怖和无情。奶奶咱们快快回家吧。我说。
我一个人从暖泉会跑回城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奶妈那里。她随后从后面追了上来,一直追到城里。我沿了大路向城里的方向走,行人并不多,一个人在白天走仍然有些害怕,只好唱着当年流行的电影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来壮胆。一个赶驴驴车的老汉在笑话我唱得走了调。后来,他让我上了他的车。一个岔道口,我与好心的老汉分了手。他给我指了指县城的方向,我犹豫了半天,但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并且比较顺利地走到了城里。
那年我仅仅是七八岁的样子。奶妈大概急坏了,为了追我,出了一身大汗不说,还在岔道口走错了路线。后来搭了一辆拖拉机才赶到城里。我得意洋洋地赶到家后,奶奶有些意外,也很惊喜。但奶妈随后赶来,让我无地自容。奶妈有点着急和生气。奶奶知道我擅自跑回来后也是非常恼怒,便要打我。奶妈反过来又求她,说兵兵没出什么事就好,还夺下了她手中的鸡毛掸,这才使我免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