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70年代更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的黑白电影胶片,所有往事若隐若现在变化莫测的幕布上。宋歌当然不知道我在童年的奔跑是因为什么。我记得自己在不断地在奔跑,身后是食品站那杀猪的叫声紧追不放。我一次次绊倒又一次次站起,自己拍拍衣服上的灰土,继续向前奔跑。
我是一个十分肮脏而又难以讨人喜欢的小男孩。我常常把鼻涕顺手在下巴上一抹,然后伸出舌头一舔。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父亲说我没有一点教养。为此,我没少挨他的打。奶奶坚决站到我的一边,她挺身而出护着我。完了,她又让我听父亲的话。
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你老子脾气不好,但他还不是为了你。像当年俄(我)在区上开会的时候,你老子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不听话也照样打。会前等人,为了活跃空气,他一个小孩子上台唱歌。可以说几百人的会场,他一点也不怯场。什么咳啦啦呀,天空出彩霞啦;什么雄纠纠气昂昂呀,跨过鸭绿江哪!人家要开会了,他还不下来,说还有许多好歌没唱呢,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还有翻身农奴得解放之类,非要继续唱下去不可。这还得了,他这样欺心,会误了区里土改的大事。区长说了,谁家的孩子这么顽皮?俄叫他,他还不听,后来俄把他哄到茅厕道里好好打了一顿。这一下,他再也不敢要强了。
这个典故奶奶讲过多次,不同的场合,情节也会有一些出入,但基本内容没有多少变化。我不再让自己是三花脸了,只是把鼻涕擦在了手背上。于是,手背上会结满厚厚的一层痂,冬天会很疼,转而擦在两只袖筒上。许多孩子叫我鼻涕虫,还有的叫我鼻涕大王。有时,我会觉得身上痒痒,衣服里有了喝人血的小虫虫。我不敢对父亲说,便求助于奶奶。奶奶说,不要怕,那是虱子。虱子是什么?我问。奶奶没有回答,她给我在衣服里捉。后来,奶奶不在的时候,我痒痒了就在墙上蹭一蹭。奶奶看见了,骂我没出息,衣服怕破不了不是?为此,我自己学会了捉虱子。
后来,我上学了,才在老师那里知道虱子是昆虫的一种,是寄生虫,专门吃人和动物身上的血,而且还传染病,十分可怕。我身上有很多虱子。这导致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讲。我坐不住,身子老是动来动去。
李迎兵,你不好好坐着,干什么?
那时,我的同桌猞猁大胆举报说李迎兵身上有虱子。话一落音,教室里便是一片哄堂大笑。猞猁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女生。可以说,男生都不喜欢她。我为了报复她,一直按兵不动。机会终于来了,下午自习课上她在睡大觉,我捉了一个虱子放到她的脖子里了。一会儿,她就醒了,手伸进脖领里抠个不停,甚至后背还在桌子上蹭,比上午的我狼狈多了。我假装关切地去看她,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她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李迎兵,是不是你身上的虱子传染给猞猁啦?
炮子突然出现了,让我吃了一惊。
猞猁抬起了头,一脸可怜巴巴。
炮子自鸣得意地笑了笑。那时,男女生之间是不大说话的,更不用说别的什么行为了。你们话也不说,怎么会传递上虱子呢?我年龄小,并不知道男女之间是授受不亲的,但传统观念早已是耳濡目染,随着不断的潜移默化渐渐地渗透到血液里去了。于是,李迎兵和猞猁抱在一起亲过嘴,而且两人是老婆老汉的特大新闻,很快就传到了四面八方。
我在90年代和宋歌的约会就有些过分的矫揉造作和虚张声势。
我永远忘不了童年记忆中那头不停地尖叫的猪。它并不屈从于命运给它的安排,但它的反抗完全是徒劳的。从那流泪的眼睛里找到的是对生的依恋和对死的恐惧。我小时候并不欣赏这种东西。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更喜欢刘胡兰和董存瑞之类的英雄人物。革命理想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成为影响我童年生活的两大主题。尽管,许多小城镇市民在食品店门前排好了长队,等待着定时供应肉食,但我的心早已超脱了平凡的世俗生活对我的限定。食品站天天都在杀猪,天天都有它们的哀嚎声,我的心越来越麻木了。有人说,它们死后都在为人类服务,这样也许是一种最好的命运。但炮子不这样认为,猞猁的哀嚎和挣扎便是一种更巧妙的伪装。世事往往要比我们想象中的一切还要复杂。当我长大以后,才觉得人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当年食品站里的猪强多少。
这一点,我早已在宋歌那里领教到了很多。她是我人生的老师。绝对没有夸张。
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天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我和她的约会总是选在周末的晚上。可以去附近的铁道边走一走,要不然就是毗邻的北航。那里,我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可以完全放松。
我的心里蠢蠢欲动。如果没有多事的保安,我会从容地把她放倒在草坪上为所欲为。可惜,走到哪里也找不到一片真正的净土。在假想的世外桃源里,我们只能是处处碰壁。何况我还总能感受到第三只眼睛的芒刺在背,以至于让我沮丧,最终美好的幻想会破灭。
爱情究竟能走多远?爱情只不过是男人想和女人上床的一个借口而已。如果真像海明威说的一样,那爱情也许和我们两人离床上的距离有一点什么关系。这让人绝望。前面就是花圃,旁边竖立一块木牌,上写:小心爱护花圃,违者罚款!当我跃跃欲试的时候,宋歌总是大呼小叫,让人一下子失去了进攻的勇气。我唱了一句:让我在雪地里撒撒野!其实,我还是瞎诈唬,根本不敢动她一指头,更不用说抱着她在草坪上打滚了。
我不知道我和她在干什么。我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谈恋爱。我们没有什么爱可去谈,反而更多的是在讨价还价。我们究竟在干什么呢?我们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们没有目标。我们只是为了交谈而交谈。她不想付出,只想索取,而我也一样。于是,两个人难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甚至于避重就轻、装神弄鬼。
我的虚荣心很重,之所以和她进行马拉松式的爱情拔河比赛,而不是去歌厅速战速决地找小姐,是因为自己多年来在一直追求着高档次、高品位,当然她那魔鬼般的诱惑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其次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叫作力比多的东西以及惰性、命运等等在起作用。我其实是我自己的奴隶。可我需要自由,因为它不仅仅是爱情的前提,也是所有一切创造的先决条件。就是这样。
我手头正在写一个小说。我和宋歌说的时候神采飞扬,仿佛是在谈一笔十分赚钱的大买卖。宋歌也身受感染,她说《挪威的森林》就是一本能赚大钱的书。我没等她继续说下去,便开始给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安排一种与众不同的命运。我说,那是女主人公的第一次。也就是说,一朵美丽鲜艳的花朵就这样洇红地绽开了。那一切,深深地刻在她梨花带泪的脸上,也永久地刻在她的心上。宋歌说,这故事太老套了。天有点阴,要下雨的样子。也许,男女主人公该在这时候没带雨伞才对。因而,宋歌有些意想不到的惊慌失措。
你做过爱吗?
我现在不记得是我问她,还是她问我。总之,当时的气氛很尴尬。我和她在北航的仿太空转椅上呆了很长时间,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宋歌从小就比我目标远大。当我在梦想当一个过磅员的时候,宋歌已经开始喜欢航模活动,一心想当人民空军的女飞行员了。
奶奶曾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我由于从小发育不良,七岁还没有学会走路。据说,一出娘胎竟然不会哭,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让父母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了。
这小子不会有什么病吧?
父亲直为我担心,还是奶奶有经验,说:放心吧,这孩子包在俄(我)身上了!
我虽然刚刚生下来就带上了老来的相,但仍然不屈不挠地反抗着,决不听命于命运的安排。我喜欢爬在枕头上睡觉。我仍旧不哭。哭有什么用?我一声不吭,从小就像个热爱思考的哲学家。我会用没牙的小嘴啃吃父亲给我买得那个橡皮娃娃。我拳打脚踢,把它打得吱吱直叫。
最后,我会把它扔到地下用脚踢来踢去。我累得呼呼直喘气,仍然不甘心。奶奶给我吃苹果,我不吃,一下子就从她的手里夺过来扔到了门外。
奶奶说,不吃也行,那俄给别的小孩吃。但我会从别的小孩手里抢过来,再次扔掉。这孩子怎么这样欺心?奶奶会照着我的屁股拍两巴掌。我不会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只有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弄得浑身是土。
修剪花草的园丁在晚上是不出来的。一会儿,下起了雨。我说,避雨去吧!她说好吧。在一座大楼的门厅里,我又想去抱住她。
你想干什么?
她义正词严的样子,让人觉得太夸张。我说没有必要这样,难道我是老虎吗?她说,你不是老虎,但完全有可能是癞蛤蟆。你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我勃然大怒:你是天鹅肉吗?你不要以为你有多么了不起,比你好的多得是!我前两天还收到一份空姐的求爱信呢!
她说,没看的出来你小子还是个花心大萝卜,一肚子坏水啊!
两人针锋相对,如同针尖对麦芒。她甚至还流了两滴鳄鱼般的眼泪,我才向她道歉。她当然不依不饶,一边用小拳头捶我,一边趁胜追击向我提出了严正的警告,并以分手相威胁。这是我最怕的一招。我一下子懵了,便后悔万分,向她咒天发誓。
你离开我,我会很痛苦的!
活该让你去九华山出家,当个自讨苦吃的老和尚去吧!
我和宋歌之间的对话没完没了,既像童年时的智力测验,又像某部言情剧的拙劣表演。这一切,让人反胃。也许,我总是从她的一举一动里体会到一些性的暗示和性的挑逗。这不足为奇。但她很会察言观色,在随机应变的见风使舵中总能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她就这样吊起了我的胃口,使我一次次疯狂的欲望在不断点燃后又被无情地击垮。
你在放长线钓大鱼吗?
谁是大鱼?你是吗?李迎兵你是吗?
宋歌看上去一脸鄙夷。她简直一个能抵挡万夫进攻的独胆英雄。她说:你是大鱼吗?你李迎兵不是!她在诱敌深入之后,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略战术,并大获全胜。我只有选择无条件的缴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