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那个枪林弹雨的夜晚里奔跑着。奶奶给我讲过多少次了。那时,我还很小,便总是问她:爷爷能跑过日本人的大洋马吗?我知道爷爷被日本人追得吐血了。我也知道日本人没有追上爷爷。是日本人的大洋马快,还是爷爷的腿跑得快?他能跑过《烈火金刚》里的飞毛腿肖飞吗?他能跑过《林海雪原》里的长腿孙达得吗?他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吗?我的问题很多,但就是不理解奶奶说的“游击队打不过就跑”的话,而日本人在后面就是骑马追,爷爷为啥不打呢?奶奶只是说自己的,从来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奶奶说,日本人穿着大头皮鞋走路,不如爷爷脚上的千层底布鞋灵巧。日本人还是害怕游击队的战术。他们在山路上真被游击队给害苦了。日本人进入到山里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尤其是晚上就更不敢出门了。爷爷常常带人向他们背后放冷枪。爷爷带人还护送过从延安过来的大干部。日本人抓不住他们便把怒气撒向村里的老百姓。
日本人不是骑马吗?
奶奶说,平路上可以骑马,山路上就全靠人的两只脚了。这是民国哪一年的事情?是民国哪一年呢?日本人来的时候,天上刮着黄风,可以说是昏天黑地。
奶奶陷入了对历史的沉思之中。而后父亲也在一个闹混混的夜晚开始步爷爷的后尘。那时爷爷已经离开了人世。在我的心目中爷爷一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抗日英雄。我没有见过他,但他存活在奶奶的讲述里,存活在我童年的想象里。我不知道父亲在文革中参加了哪一派,反正有拿枪的人来找过他。那个拿枪的人竟然是来元。他耀武扬威地和奶奶要父亲。那些人为什么要抓父亲呢?奶奶说,来元参加革命比谁都坚决。父亲竟然成了那些人心目中的敌人。父亲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家乡县城。父亲在省城太原东躲西藏了两个多月,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我记得是奶奶送他走的。我后面要专门叙述那次父亲出逃的经历。
现在,我的奔跑更像是一次逃亡。尽管在这之前有过一次预演,但还是没有逃脱命运对我的最终裁决。我无法摆脱北京,就像我无法摆脱自己内心中的蠢蠢欲动一般。奔逃是我的命运。我不得不步当年爷爷和父亲的后尘。当我和家乡文联的老师朋友说了我的打算之后,他们都没有反对。我和他们喝过一次酒。我完全醉了。那次,和我喝酒的是成老师和韩兄。到了太原时,太原日报社的唐晋送我一瓶老陈醋。我和祝老师和段老师都通过电话。那一切,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你爱北京需要理由吗》。爱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轻松,我是说自己在北京活得并不轻松。我说出来的东西远远比事实要少得多。我喜欢在关键的时候给自己的脸上抹两道油彩。这样其实非常糟糕,但我习惯了这样遮遮掩掩的方式。我通常活得并不真实。
1997年12月4日,我在中国政法大学的2411教室的讲台上一直打颤。学生社团的负责人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个子女孩,叫祖力克。她是那次讲座的主持者。当然,还有几个朋友在为我壮胆,使我在台子上更显得光彩照人一些。他们是吕千、老牧和小笙,等等。“一段身心的艰难历程,当梦幻与现实升华为艺术,流浪也会变成富有魅力的浪漫传奇。”这是讲座前张贴在大学校园里海报中的话。为了使我面对众多的听众不至于无话可说,他们让我谈一谈我的小说《温柔地带》、《滚雷》什么的。我似乎有一点心理障碍,说话和自己在北京磕磕碰碰的奔跑差不多。尤其是开始,我总有些害怕。我的嘴唇直哆嗦。一个从半路上杀进来的女生比程咬金还要厉害。人很漂亮,可是招数一点也不依不饶,让我就要快没有退路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像一个江湖骗子马上要原形败露了。
那个比程咬金还要厉害的女生是一个经常上网的美女。看来所有的美女都是那么咄咄逼人。有一个国外的片子叫《修女也疯狂》,而她让我觉得美女也疯狂。后来,我对姚楚楚面前经常提起这个厉害的女生,总觉得有不少遗憾。我知道宣传我的海报贴在了第一食堂和女生楼“梅园”(四号楼)之间,有三个大纸板,比较夸张。我不知道这个女生的名字,但知道她一定住在梅园里。我以后再没有见过她。姚楚楚说,男人都是这样一副不要脸的样子,她算是看透了!凡是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也许,那个美女的出现让我一下子无处藏身,在台上一筹莫展的演说突然流利起来。在这之前,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缺少起码的自信。我的表达吞吞吐吐、语无伦次,缺少某种有力的推动器。我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坐在那里,一时间还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无聊和寂寞。
我在夸夸其谈的时候,更感觉到自己像一个不甘于最后失败的跳梁小丑。
这是我在北京奔跑的一次光彩照人的预演,有几个朋友来捧场。我有些诚慌诚恐。鲁迅说过一句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了空虚。这是他在《野草》里开头的一句话。后来的姚楚楚也对我说过,你不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吗?的确是这样,我在北京更像一个为爱而溺水的人。那个女生不停地在台下发难,让我有点紧张,但后来就有些沾沾自喜了。与其说她是我的克星,不如说她是我的一个红粉知己。竹篮打水的结果,是让我又一次痛失了一次机会。
当时,我在姚楚楚面前则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她没有宋歌那样刁钻古怪尖刻自私。我推了她的后背,上车时又轻轻一送。她在车上一直侧身对着我。她先面对了售票的台子,那张脸如同花季般的绽放,是那么夺目光彩。
我想起了那个当年在台下向我步步紧逼的大学女生。现在,姚楚楚就这样向我步步紧逼而来。我不会耍水,但还是跳了进去。我是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学会耍水的,谁也没有教我。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性格也很孤僻,不大喜欢和同学来往。姚楚楚听得很认真。
你是说你那次差点在水里被淹死吗?
她突然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由于,她在高出我的一个台阶上站着,我的脸紧紧贴在了她的衣服上,而且随着车辆的颠簸,额头不停地在她胸前美丽的两朵花蕾上蹭。
她说,幸亏没有被淹死,要不然的话那可就惨了。
池子并不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我在池子的这边一蹬,凭着一种惯性,就飞速地游到了那一边。溺水只是一个非常偶然的事件。我几乎没有来得及挣扎,就一下子沉到了水底。我能看到池边许多浑然不觉中麻木不仁的脸。他们以为我在潜水呢。我在不断地呛水。这下子我可要完了。我活不成了!我的内心中充满了恐惧。
我想把姚楚楚推开,但又无法回避这个温柔的陷阱。
美丽多情的姑娘呀我要对你说句话为了你那美丽的眼睛让我和你喝一杯美酒吧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了绳索你就走了你呀(啊啊)你呀(啊啊)你呀……
那时,我陶醉在一首叫作《你呀你呀》的叙利亚民歌里。结果,我摇头晃脑的样子比吃了摇头丸还要有过之而不及,让一车的人啧舌。我的头向后一仰,叭地碰在了冰冷的车门上。姚楚楚肆无忌惮地发出了格格的笑声,又把所有人的火力转移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我仍旧给姚楚楚讲那个溺水事件。我说到现在自己还能记得所有的一切。他沉到了水底。他真的就要死了。但他还是不甘心。我是说我真的不甘心。我在水里睁开了求生的眼睛。突然,也不知怎么一回事,或许是一种本能吧,我猛然用力一蹬,再一划动,人竟然从水中浮了起来。我就那样学会了耍水。这一事件,后来让我在北京写在了一个叫作《溺水》的小说里面。
我满怀歉意地想换换姿态,但无奈车上的人太挤,没有办法挪动。我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和自觉,后来仍无法抗拒来自姚楚楚的诱惑。我不想在这里太露怯,更不能让她把我看作是情场的生手。我竭力装作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事实上我真得是见多识广)。我忘不了那个当年不断地向我提问的女生。但此时此刻,我觉得我对北京的热爱全部融化在姚楚楚胸前的那两朵花蕾里了。也许,我热爱的这个城市根本就不属于我的,如同我现在热爱的这个女孩也注定会成为别人的老婆一样。想起这一点,便让人沮丧,甚至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