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师姐真厉害,驾着贺伯台风过海来啦!”
海光寺的勤字辈都这么调侃慧莲,也庆幸她赶在中正机场关闭前抵达,没被困在香港。
“准备了让你去大陆游学两年的,怎么提早回来了?”
她从浙江天台寺打电话请示,上人就是这句问话,见了面仍未改口。
“师父,我太想念台湾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有些避重就轻,因为这一年里萦绕心头的是当面叫不出口的母亲身影。母女相认没多久就奉命去大陆游历学佛,固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内心却是万般不舍,好像还没补回撒娇的童年时光就又生生被隔离开了。失而复得的妈妈不在跟前,让她刚弥合的心灵缺口又有崩溃之虞,怎么也是一份缺陷。理性告诉她,妈妈以前没有抛弃她,现在更会爱她,这是超越儿女私情,一种永生的长情大爱。就是这样的爱也还是让人思念渴盼,很快就凝聚成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一份理不清的惆怅。就这样,她带着乡愁在大陆闯荡;乡愁让人神魂牵挂,也是返乡的最佳借口。
她们这一代在“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口号里长大,偏偏她选择了“六根清净”的比丘尼行业,被同学视为“另类”。另类非异类,偏偏亲情在传统佛教里不宜宣之于口,幸好多的是返乡的借口。
“佛教在台湾的发展比大陆快多了,可以做的事更多啦!”
可不,一回来就发现全寺忙于准备南投赈灾的事。暌违整年,上人清瘦多了,双眸更显深邃明亮,一袭长衫轻飘飘的,正是慧莲心目中仙风道骨的高僧模样。只是上人眉宇间不时闪过抑郁神色,尤其母女久别重逢竟顾不上多说两句,让她感到委屈外,又不胜担心。赈灾诚是好事,但心事重重又食不下咽的样子,是否操劳过度了,抑或身体欠安呢?慧莲急着找答案。
大师父退休不管事了,当家的是五十出头的二师父,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令人望而生畏;三师父数下来,几位师父多少有些道貌岸然,仅有八师父承禧是例外。这位师父比上人小几岁,四十不到已显得富态了,想是性情开朗以至心宽体胖之故。她对小辈的不摆架子,对上人则是亲爱兼死忠,处处都护卫着上人,这正是慧莲私下打听的最佳人选。
“八师父,上人身体还好吧?”
“很好呀!她听说你要回来了,可高兴得很哪!”
八师父跟着笑呵呵的,好像说的是自己的事。
“上人跟我说了,你剃度时要邀你外婆和姨妈,也叫你弟弟从日本回来观礼。阿弥陀佛,你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慧莲知道妈妈对自己的事早作了安排,好生欢喜。
“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八师父说,去年台北县八个比丘尼道场联合组成比丘尼协会,向“内政部”登记了,会址是海光寺,住持被推为首届会长。
“以后,我们自己可以开坛授戒了!”
慧莲欢喜之余,才说出自己的挂虑。
“我看上人胃口不好,又不大说话,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呢!”
“唔,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年年有台风,上人不知怎么对贺伯台风特别关注,几次挂电话回埔里呢!”
“是吗?”
慧莲嘴上不说,内心不免暗笑,妈妈想是太久没回老家了,竟忘了埔里有中央山脉庇护,是台风很难刮到的洞天福地呀!
“我是竹山人,南投算我最熟了,”她找上人的大弟子勤耕商量,“我陪你们去发放救灾物资吧,哪里需要劳驾上人呢?”
勤耕觉得有理,就去请示,不料上人很坚持。
“我二十年没回老家了,正要顺便去埔里走走。”
慧莲十分想念外婆和姨妈,谁知上人偏偏叫她留守淡水。
“我去把你外婆和姨妈接来,阿莲,你先做好准备吧。”
上人只带着勤耕和谢雯雯,租了一部九人小巴,载着日用品匆匆上路去。
夜里就接到勤耕的电话,说姨妈割腕自杀,已送去埔里基督教医院急救中,目前尚未脱离险境。
“天呀!为什么要自杀?外婆……她在哪里?”
勤耕是一问三不知,只翻来覆去地表示:“我早说上人有神通,大家都不信,喏!这不是一到埔里就打电话找师姑了吗?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一切就太迟了……我明天再给你电话。”
尽管慧莲急得团团转,第二天却音讯杳然。她拨去外婆家,整天没人接听。直到晚上,勤耕才来电话报平安,慧莲已茶饭无思到人快虚脱了。
两天后,上人果然载回外婆和姨妈。
慧莲从没见过姨妈这等模样,一头乱发如鸡窝,脂粉不施,满脸憔悴,显得倦怠不堪;裹着纱布和绷带的左手腕一直搁在心口,似乎那里才是受伤的位置;以前穿了高跟鞋还健步如飞,现在穿了绣花拖鞋竟然步履蹒跚,简直比外婆还显老迈呢!
外婆想必熬夜过度了,只见她眼窝深陷,脸色煞白,刚大病过一场似的。她见到孙女就一把揽进怀里,告慰似的喃喃自语:“老天保佑,你可回来了!”
慧莲忍不住撒娇起来:“阿嬷,我好想你喔!”
“阿嬷也想你啊!乖孙,你可不能再走了……你们都不要走,不要丢下阿嬷一个人……”
老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慧莲连声答应着:“不走,不走,我永远在这里陪阿嬷。”
她和姨妈见面时,后者以未受伤的膀子默默拥抱她,似乎种种离情和哀思尽在无言中。
上人是最镇静的一位,似乎超脱了生离死别,一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笃定相。
她沉着地吩咐大家:“美心需要安静,不许外界打扰,生人熟人的电话都不接。海光寺也不接待记者,任何人问起美心的行踪,一律保密。”
慧莲不明就里,但也和众尼一样,遵命如仪。
上人责成八师父和慧莲负责照顾外婆和姨妈。
安单时,八师父有意轻松气氛,望着外婆的头发说:“师嬷,你不必染头发了,就等着全白,一头银发可是水当当耶!”
“八师父还是爱说笑。”
外婆嘴上这么说,嘴角倒是难得地绽出了一朵微笑。
慧莲这才注意到,几时外婆的头发白掉七八成了。听说外婆年轻时是集集有名的美女,老了也在意容颜,出现几缕白发就想染黑了,只因上人不赞成而作罢。上人认为染发剂有致癌物,不要妈妈触碰。慧莲倒不在乎致不致癌,她这代人好在头发上炫耀,许多大学女生染出各种颜色,男孩子也竞相比“酷”,她不烫不染反而被视为“反潮流”。
“阿嬷,你要染就染成全白的,看起来一定‘酷毙’了……我是说,美极了!”
美心听她论美容,在一旁感叹说:“美有什么用,不但‘色即是空’,还徒然招惹麻烦呢!”
八师父安慰她:“生命无常,过去种种只当做一场梦好了,要紧的是把握当下。师姐先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再作打算。”
外婆也跟着劝她一番。
安单完毕,八师父在寮房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就带着慧莲走了。
上人果然有先见之明,从美心进寺起,电话就多起来,寺里遵命一律守口如瓶。有个别记者闯上山来,也被知客巧妙地挡掉了。如此防得滴水不漏,八卦新闻捕风捉影了一阵,终究炒不起来。
姨妈人在寮房休养,近在咫尺,慧莲反而不敢打听她自杀的原因。还是次日早课后,慧莲被叫去会议室开会,才知道姨妈是抗拒非礼反被倒打一耙,不堪诬蔑造谣才愤而轻生的。
上人以平静的声调问道:“像这样的事,大家以为该怎么办?”
凡是不执事的尼众都出席,耕、读、诗、书四位勤字辈的到齐了,连老态龙钟的大师父也拄着拐棍来,并且踊跃发言。
大师父以为姨妈能全身而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最好息事宁人。
“难得这位活佛已修到一宗之长了,”她说,“成全他的名誉也有功德嘛!”
监院也有此意:“差一点闹出人命来,活佛会闭门思过才是。”
“什么‘活佛’,焦芽败种呗!”八师父尽管不以为然,却也顾全大局。“就怕张扬开来,整个佛教界都没面子哪!日久知人心,不理睬也罢。”
勤读不以为然:“正因为是焦芽败种,更该早早拔除才是!”
“对,告他性骚扰!”勤字辈的都附和她,“不给他一个教训,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到伤害呢!”
“阿弥陀佛,别看得这么简单吧!”大师父期期以为不可,“两人之间的事很难佐证,若告不成的话,小心落个谤僧毁佛的罪名!”
勤耕忍不住问她:“如果容忍下去,那不就是……姑息养奸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师父以老成持重的口吻分析了,“那么大的道场,就不信各个都那么容易受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菩萨会有安排的。最重要的是,这种事赶快淡忘掉最好,再要张扬起来,对美心师姐又是一番打击……这种打击,如今有个流行名词了……”
勤读抢着回答:“二度伤害!”
“对,对,叫二度伤害。”
慧莲发现,年轻人都主张给姨妈讨回公道,但是长辈师父们都很谨慎,偏向息事宁人。她早为姨妈愤愤不平了,碍于身为住持之女,才勉强克制自己,怕落人强出风头的把柄。她崇拜母亲,一年前就发誓要努力修行,一心协助母亲的志业,让母亲以女儿为傲才好。
“慧莲,你怎么看呢?”
她正憋得胸口发闷,忽然听到上人点名,连忙坐直了身子表态。
“我主张找律师告他!”
勤字辈的都大声响应:“对,告他!”
上人耳听八方,这时沉吟片刻,当即做了决定。
“我找美心谈谈,她愿意的话,我们就帮她找律师提出控诉。”
那天下午,慧莲被找去方丈室。
“你姨妈同意走法律途径讨取公道,”上人告诉她,“我们道场的律师比较擅长婚姻法,现在牵涉到宗教,也许要另请高明。你以前在报社做事,能不能找些这方面的信息?”
“是,师父,我马上去问。”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你尚未圆顶,要进出法院也方便些。”
“是,师父。”
她并没有找报馆,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潘怡保。一年不见了,她非常惦念这位兄长也似的朋友。辗转几通电话,终于在马祖找到了人。
“慧莲?是你呀!走了一年没消息,你好让我惦记喔!我天天为你祷告,求天主保你平安哪!”
“谢谢你,天主有没听见我不知道,我可是感受到了!我也祈求佛陀保佑你耶!”
互道一番问候之后,她说出姨妈受辱的事,问他可有合适的律师人选。
“你算找对人了!我们有位金弟兄,很热心也很有经验,两年前受理过性骚扰的案子,结果打赢了官司,你们找他准没错。”
慧莲很高兴:“你赶快给我电话……不,你先替我找找金律师,好吗?”
回答她的是一串朗朗笑声。
“我说慧莲,天主当然是听到我的祷告了!你知道吗?我刚买了机票,明天就要飞回台北休假啦!”
“这么巧?”慧莲一阵惊喜交加。“那是……佛陀也听到我的祷告耶!”
“好啦,我们别争了!我说天主和佛陀是‘二合一’,行了吧?”
慧莲俏皮地套用了一句流行语:“虽不满意,但可以接受。”
怡保于是答应她,挂了电话即联系金律师去。
两天后,她陪姨妈上律师楼,怡保早等在会客室里。
慧莲给两人作了介绍。
姨妈的神色已大为好转,开始淡施脂粉了,衣着却朴素得近乎出家装扮。她瘦了几公斤,身材苗条如少女,一举一动显得楚楚动人。出门时戴一副深蓝色太阳眼镜,进了律师楼也不摘下。慧莲不知道她是久不出门眼睛畏光了,还是宁可隔着有色眼镜看世界。
“怪不得慧莲要出家,原来是一位帅哥神父呀!”
姨妈和怡保握手时,又是打趣,又是感叹。
怡保只当笑话而泰然自若,慧莲却很尴尬,还好金律师及时出来打岔,大家又重新彼此介绍一遍。
金律师对慧莲说:“王小姐,如果当事人不需要陪伴的话,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姨妈毅然表示:“我不用人陪。”
律师点点头,就把客人让进了办公室,留下怡保和慧莲在外等候。
慧莲不得不佩服姨妈,她戴了有色眼镜还能慧眼识英雄。现在的怡保既俊秀又庄严,而且容光焕发。马祖的阳光把他的手脸晒成了健美的古铜色,肤红齿白,像煞电影里的美洲印第安人。
听说他还要待一年马祖,慧莲忍不住惊叫了:“哇!到明年你不是红人,而是黑人了!”
玩笑归玩笑,她到底难掩好奇之心。
“马祖是蕞尔小岛,你在那儿能做什么呢?”
“太多了!”怡保告诉她,“一共就是三位修女,要维持天主堂、幼儿园、英文班,加上医疗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我可是唯一的壮丁兼帮手哪!”
他介绍了一下情况,特别赞美比利时修女石仁爱。
“快八十岁的老人了,还每天拎着医箱,翻山越岭去访贫问苦,给瘫痪的老人翻身、擦澡,马祖人都喊她‘姆姆’。”
“姆姆……就是妈妈的意思?”
“嗯,她是妈祖再世!”
正是,她完全同意,否则怎么解释一个外国人会跑到无亲无故的马祖岛去服务穷人呢?
“姆姆说,她是为了送天主的爱才到马祖去的。天主的爱,就是爱每一个人。”
她听了大为感动:“爱每一个人……说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呀!”
怡保点点头说:“这正是我选择在马祖修行的原因。”
他问慧莲,什么时候剃度出家?
“年底吧。我们海光寺有位阿珠姐,带发修行十多年了,她听说我要出家,也决定和我一起圆顶!”
怡保温文地望着慧莲,疼惜地表示:“我支持你出家求道,但是很舍不得你剃掉头发,尤其还要在头皮上点火燃烧……”
“没那么可怕啦!”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陆早在一九八三年就明文禁止‘爇顶’的陋规了。我妈妈一向勇于改革,上一个弟子勤书就没烧戒疤了。”
怡保鼓掌叫好,表示放心也兼祝贺她免受皮肉之苦。
“你妈妈很有勇气。本来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
“是呀。妈妈和我都以为规章制度是人为的,要随时空修正,也就是戒律要现代化和本土化才行。佛教传来中国后,唐朝的百丈制清规,就是那时的现代化和本土化嘛!”
她解释说,烧戒盛行于元代,是为了便于区别喇嘛和汉僧,其实是对汉僧的侮辱和歧视;明清时代也怕有人躲避兵役而混充和尚,陈规陋习遂延续下来。
怡保另有感受:“烧戒让我想到美国的西部电影,给牛只打烙印是怕它们跑掉了难以辨认,但人到底不是动物呀!”
慧莲表示同感,但也指出点戒有同门相认的意思。以前的中国僧人凭外表和戒牒可以四处云游,逢寺挂单,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台湾渐渐行不通了。
“妈妈说,现代人讲究隐私,除非预约,道场不随便让人挂单,戒疤和戒牒都失去意义了。虽是这样,幸亏我们庙小,妈妈很会团结全寺老少,否则破除一条陋规困难重重呢!像比丘尼之间改称师姐,刚开始还有人反对,以为女人成不了佛,非称师兄来装男人不可。”
怡保深表同情:“天主教和佛教都是古老又保守的宗教。不过你别灰心,保守是择善而固执,并不等于绝望。希望就在我们年轻一代身上,是不是?”
她同意:“我就是在我妈妈身上看到改革的希望,才决定出家的。”
他表示佩服:“令堂真有胆识和毅力,她是台湾佛教现代化的实践者,这方面,你们佛教又比天主教进步了!”
“怎么说?”
“我们修女的地位就没有台湾一些比丘尼的地位高。”
他说,台湾和全球一样,修女数目远远多过神父,但是神父再怎么缺乏,教庭就是不考虑晋升女性当神职人员,对众多修女来说很不公平。
慧莲听了叫起来:“哇,怡保,你是‘奇货可居’,‘神’途无量啊!”
正说笑间,金律师送姨妈出来了。
律师对慧莲说:“我两天内就会代表当事人送出存证信函,要求对方公开道歉并赔偿。”
慧莲表示了谢意,大家就告别下楼来。
慧莲邀怡保到海光寺奉茶,但他急着要回鹿谷乡探望父母,约了后会有期就分手了。
在出租车里,姨妈迫不及待地责备起外甥女来。
“你怎么回事,这么一位帅哥竟然让他跑掉了?暴殄天物呀!”
慧莲摸熟了姨妈的脾气,乘机撒娇兼开玩笑说:“姨妈,你这么小看我,为什么不倒过来说他呢?”
“对,对!我们慧莲秀外慧中,这家伙太不识好歹啦!”姨妈说着,忽然长喟一声,“我说呀,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看姨妈一脸正经,慧莲不好意思再嬉皮笑脸了,一时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