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之余,上人说起当年留学美国曾读过宗教史,深知历史上对异教的排斥经常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古时期欧洲固然有“异端裁判所”,对持不同宗教见解的人视为异端加以血腥镇压,就是近代美国也发生过类似事件,把所谓的异端分子当做女巫而处以私刑,像以前法国的圣女贞德一样,“猎巫”一词即由此而来。
“危机也是一种转机,”上人欣慰地指出,“这几年佛教在台湾发展蓬勃,现在乘机进行一点检讨和反省也好。就是众说纷纭,有些提法实在离谱,正信佛教徒应该站出来说话才好。”
上人说着,即摊开桌上一堆剪报,让她浏览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各大报刊都在讨论“宗教乱象”,对政府在六十七年前草订的《监督寺庙条例》,以及六十年前公布的《寺庙登记规则》提出各种批评。
佛教界也有反应。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位佛教界大佬呼吁台湾的道场联合组织起来,仿罗马天主教也设立“教皇”职位,大小道场的收入一律上交,再由教皇按需分配,庶能照顾到弱小道场和老年出家众的生活。
慧莲很惊讶,世纪末的年代居然还有人对帝制那么感兴趣。
“这不是时光倒转吗?我以为下个世纪全球只会剩下两个皇帝,一个是英国女皇,一个是罗马教皇了!”
上人也是摇头叹气:“要是恩师在世,一定会写文章去驳斥一番。我可惜太忙了,最近几位老居士家有丧事,点名要我去做法事……”
慧莲急于为师父分忧,当下冲口而出:“师父,我来帮您拟草稿好吗?”
上人先是一愣,随即欣然应允:“那样也行。你也正好练练笔头,等写好了文章,我再找地方发表去。”
听师父的口气,似乎发表园地并不宽裕,她的脑子立即冒出点子来。
“要是我们自己办个杂志多好!”她权当白日梦来想象,“对于佛教的过去和未来,我们可以展开讨论,也可以为推动改革而广造舆论。”
上人想想说:“办杂志有利弘法,也许要排在妇女救援中心之后。”
“救援中心还差多少钱呢?”
“再有两百万就可以动工了。”
“那就快了!”慧莲手头还没有超过两万元的经验,却信心满满,“我们一定可以盖成房子,也可以办好杂志!”
“但愿如此。”
上人简单地口述了对《监督寺庙条例》及《寺庙登记规则》的看法,认为是对佛教的片面管制,有失宗教平等,理应重新制定一套涵盖所有宗教的规范准则。
“至于设立教皇之说,过去的中国佛教会在两蒋的威权时代都做不到,现在更不可能,你要没空就不用浪费笔墨了。有人发展道场像开办连锁式的超商,有的孤家寡人就把公寓登记为寺庙,这些又如何统一得起来?”
慧莲也同意,这种天方夜谭的教皇想法,不理也罢。
次日午休时刻,她到西厢的会议室,铺开稿纸正准备构思文章,知客来叫她听电话。
“好消息!”金律师告诉她,“贡噶精舍方面有回音了,你和你姨妈几时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她争取第一时间陪姨妈去见金律师。
好消息是,活佛方面拖了一个多月,终于愿意道歉和赔偿名誉损失。然而道歉却打了大折扣,由他秘书释清净具名,以书面表达歉意。大意是“我没有替师父保管好杜师姐的日记,以致失窃并且部分内容被人涂污影印,对师姐造成精神困扰,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精舍愿意通过律师给师姐合理的赔偿金额,并保证全寺上下不会再提起有关日记或师姐的任何事”云云。
“不管是谁出名道歉,”金律师强调一点,“活佛承认有日记这回事并且愿意赔偿名誉损失了。”
姨妈并不满意:“要不是‘宋七力效应’,他可能还会拖下去呢!他为什么不能自己道歉?”
金律师笑笑说:“他自称‘活佛’,怕面子不好看吧?”
慧莲比较挂心日记的下落。
“我不相信他们会遗失这本日记,就怕以后又生波折。”
这一提醒,姨妈也很着急:“一定要他们还回来!”
律师分析,日记对活佛只有害处,遭毁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是无辜的,断章取义并加以涂黑的部分只能暂时瞒骗教内的徒众,长远的话还是会启人疑窦的。何况,经手律师的书面保证具有法律效力。
“你们放心,活佛做梦也想不到杜小姐会采取那么绝烈的手段,经过这一闹,他有生之年最想忘掉的人肯定是杜小姐了。”
两个女人都没想到赔偿金额,律师主动告诉她们:“对方的律师提出五十万的赔偿金,可以接受吗?”
姨妈望着慧莲,无所谓地表示:“这笔钱反正要捐出去……”
慧莲赶紧说:“捐给妇援中心吗?那就多多益善嘛!”
姨妈问律师:“还能再争取多少?”
“一二十万块吧。”
姨妈慨然表示:“那就算了,我要的是尊严,不是金钱赔偿!”
律师问她:“那么,这样的道歉,你可以接受吗?”
姨妈低头陷入沉思,半天没作声。
慧莲沉不住气,替她说出来了:“我想,姨妈的意思是,活佛要亲自并且公开道歉。”
律师点点头:“好吧,我和对方去沟通。”
很快的,两天后就有回音了。
“精舍说,他们可以把秘书的道歉信张贴在布告栏上一星期之久,这样也等于公开道歉了。怎么样?”
慧莲很失望:“活佛还是不肯亲自道歉!”
律师说:“他宁可加码赔钱。你们坚持的话,就开口报个数目吧。”
姨妈有些哭笑不得:“这简直是倒打一耙,好像我们在勒索他似的!”
律师提出警告:“你们双方不能互相妥协的话,事情只有拖延下去。”
姨妈只好委托慧莲:“你替我问问你师父,好吗?我小时候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是姐姐说了算。”
上人对这件事倒是相当果断:“阿莲,你告诉姨妈,事情来了就面对它,处理它,然后放下它。金身活佛是被迫认错,还没真正悔悟,所以放不下身段来。你姨妈若能慈悲为怀,先把事情做个了结,忏悔的事留待后日吧。”
姨妈尽管不情愿,却也勉强接受劝告,让慧莲陪着上律师楼签字。领了支票后,她立即存入银行,另开一张支票给海光寺。
“师父,看来救援中心很快就可以动工了!”
上人望着慧莲递上来的支票,笑笑说:“算了,这只是过路财神。”
慧莲不解:“怎么说?”
“转捐给妇运团体做律师费呀!”
原来为了杜绝人身受虐,几年来妇女团体联合推动立法工作,聘请律师拟出《家庭暴力防治法》,目前卡在立法院里,需要经费去游说。
慧莲这才发现,妇女救援工作真是千头万绪,更加佩服上人的爱心和耐力。
“我们先给你和阿珠姐授戒吧。”
阿珠姐本以为要找黄历来挑个黄道吉日,不料上人说“天天都是吉日”,她想想也对,就建议挑个星期天,以方便亲友来观礼。慧莲也觉得有道理,自己的弟弟来往东京和台北,一个周末也够了。
十一月下旬正值秋冬交替时分,天气晴朗又凉爽,果然是良辰美日。
一早起来,慧莲就感到满心法喜。她和阿珠姐昨晚帮忙布置戒坛,直忙过午夜,又互相剃光了对方的头发,沐浴后头才落枕,就听到早课打板了。即使一夜未眠,晨起只觉一头清凉爽朗,心无挂碍,轻松无比。
早餐后不久,外婆、姨妈和耀祖搭车上山来了,先被请到方丈室奉茶。
一家三代欢聚一堂,都感到欢欣无比。乍见她一颗光头,姨妈不但处之泰然,眉目间还隐约透着羡慕之意。祖孙俩就不一样了,既难以掩饰突兀和不舍之情,但又尊重她的生涯选择,也相信是最佳选择,因此欢欣笑语中眼光不约而同地避开她的脑袋瓜。
这一老一少关爱却又尴尬的滑稽表情,倒叫慧莲忍俊不禁。
“嘿,我可是无发一身轻喔!”她忙着安慰外婆和弟弟。
老少都抢着回答:“就是!最好啦!”
一年半不见,弟弟长得腰圆膀粗,红光满面,哈腰点头满是东洋味。他给亲人捎来一批东京的糖果和点心,每盒都层层包装,扎以金丝银线,显得富丽堂皇。这样精美绝伦的包装让大家赞叹不已,只有上人表示不以为然。
“这样层层装裹,太奢侈也太浪费,还制造出许多垃圾来。”
这一提醒,大家才警觉到果真是华而不实。
耀祖很不好意思,赶紧道歉,好像包裹如此虚有其表是他的过失。
慧莲跟着反省了:“日本人发明一次丢筷子,看来害人不浅,不但台湾到处是这种筷子,连大陆也泛滥成灾呢!”
耀祖再次表示歉意说:“嗨,嗨!也有日本人在反省了,说这种随用随丢的筷子都是外国进口的,就是砍伐外国森林的意思,罪过,罪过!”
姨妈对文绉绉的外甥有些好笑:“你又不代表日本,别穷道歉了!”
师父合十说:“善哉!佛家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地球上的人理当同舟共济才是。”
大家都点头称是。
耀祖对慧莲说:“姐姐,我本来很舍不得你出家的,可是在东京机场见到一群光头男子组成的乐队,听说他们是精神病人,在一个台湾和尚的教导下,竟能出国表演,让我感动得想哭呢!我相信佛教在台湾会大有作为。”
慧莲还来不及谦谢,外婆就问了:“你说的是龙发堂的大乐队吧?”
耀祖一听就叫起来:“是呀!队旗上有‘高雄县龙发堂’的字号。”
外婆说:“我看过龙发堂的宋江阵,表演时中规中矩的,好热闹喔!”
慧莲还不甚了解,上人解释了才有些眉目。原来释开丰主持的龙发堂免费收容精神病患,平常施以符咒、诵经等宗教和民俗疗法;严重的以“感情链”捆绑,轻者则辅导他们从事诸如种菜养鸡或做泥水工;等等。电视上曾出现一栋八层楼高的鸡舍,内养一百万只鸡,令人过目难忘。这些措施有一定的镇定和收敛效果,也给病患自给自足的成就感,深受家属感戴,却常被医疗界检举告发,认为民俗疗法其实无“疗”可言,镣铐病人也有侵犯人权之嫌,要求加以关闭。然而龙发堂以一间小寺庙为基础,收容病患人数常达五六百名,每有风吹草动,家属先就出面抗议,要求政府先解决收容病患的问题。在台湾,精神病院设施不足,经常一床难求,廿年来龙发堂就成了医疗界悬而未决的议题。
“龙发堂没有执照,迄今究竟是寺庙、医疗,还是社会福利机构,都还争执不断。我们的妇女救援计划,现在和社会福利机构合作,就是怕产生这种纠纷。”
这时大殿响起了梵呗,八师父来请当事人上殿就位,于是大家都移往大殿去。
阿珠姐也请来半打亲友,两家人分站大殿两旁,各个脸色庄严欢喜。
全寺尼众都出席充当见证师,其中住持担任引礼师,监院任羯磨师,而传戒师则请了基隆水月庵的住持云清法师。
传戒师先行“请圣”仪式,开导十戒的意义并为新戒授三皈依。她接着向新戒问“遮难”,只拣重要的问,如:“曾盗僧物否?六亲男女中行淫否?污破僧尼梵行否?”
沙弥戒之后传比丘戒,云清法师逐一问过“十三重难”,包括杀父母的十三种罪,还有“十六轻遮”即妨碍出家的问题如欠债或患癫狂病等。新戒一一回以“否”。
授完具足戒后是菩萨戒。新戒忏悔三世罪业并发十四菩萨行大愿,戒师宣说不得杀生、偷盗、淫欲、妄语、酗酒、谤三宝等十重戒,然后发给新戒一张比丘尼协会的受戒证明,典礼便告完毕。
这是简化了的三坛大戒,仪式虽简但气氛却庄严又温馨。住持给阿珠姐的法号是勤仪,慧莲是勤礼,两人的脸上始终挂着难以压抑的喜悦和笑容。
勤礼仰望慈眉善目的佛陀像,忽然想到天主教的修女出家有出嫁之喻,不禁心有戚戚焉。她觉得从此跨入佛门了,誓以道场为家,以母亲为榜样,一心奉行佛陀教导,慈悲忍辱,度己度人。
中午,海光寺开了三桌筵席,庆祝新成员也兼招待新戒的亲友。
一直执掌香积的勤仪,早为自己的大喜日子研拟了几道菜,请上人命名。像秋葵炒芦笋,菜上洒了黄菊和红椒丝,白盘周边点缀了紫苏,上人就叫它“心莲万蕊”;冬瓜盅里炖花菇,叫“清心寡欲汤”;胡萝卜、白萝卜挖成球,配了圆球状的豆制品,四周绕以九层塔,名为“欢喜团圆”……都是色香味俱全,名称又十分吉祥。
上人看耀祖体格壮硕,胃口又好,便关心兼鼓励他说:“你若能常吃素,身体就不会发胖,还能长命百岁,多好!”
外婆也一旁助阵:“耀祖还爱吃牛肉吗?改吃素可以积功德喔!”
耀祖说:“在日本就属牛肉最贵,我吃不起啦!”
上人告诉他,素食也有利地球的环境保护。
“十二公斤的谷物才能生长一公斤的牛肉,你看养牛不是很浪费粮食吗?十二公斤谷物可以救济多少饥民呀!非洲和南美的原始森林被砍伐了来开垦农场和牧场,养猪和养牛的废水又污染了河川,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地球就快就会负荷不起。”
大家都同意,要救地球,素食是当务之急。耀祖当场答应,回日本就要开始吃素。
饭后,外婆三人依依不舍地下山去了。耀祖当天飞回东京。
过两天,勤礼轮值知客室,奉上人命去传勤诗,要派两人出勤的任务。
正是黄昏时刻,勤诗当值饭头,饭刚蒸熟出笼,满室生香,一时引诱得勤礼饥肠辘辘。
勤仪正在灶边炒菜,听说两人要出门,连忙加快翻搅手中的大铲。
“番茄和草菇炒百叶,保证好吃喔!你们等一下先吃了再出门吧。”
勤诗婉谢了,匆匆收拾一下就偕勤礼直奔方丈室。
上人向勤诗交待:“台北县社会科来电话,石门乡万芳医院有一位病人需要帮助,你和勤礼先去看看。”
“是,师父。”
回寮换装时,勤礼问师姐是否用了药石再出发。
勤诗说:“上人要我们效法‘闻声救苦’的观音菩萨,既然案主在医院里,还是先看了再说。”
她很尊重这位师姐,听了便悄悄以口水疗饥,不敢再有二话了。
勤诗和她是同届大学毕业生,念大学时就有意辍学出家,上人婉拒也一直不灰心,熬到大学毕业才得剃度,戒腊因而领先勤礼。勤诗在课业上非常精进,佛学修养直追专修宗教学的勤读,让勤礼十分佩服。上人派自己和勤诗出差,明显是向师姐学习的意思,她当然乐得配合。
勤诗去调来汽车,立即和勤礼开车下山去。
两人在石门乡转了一圈才找到万芳医院。护士领她们去女病房找郭阿妹,勤礼看到病人五花大绑的样子,先就吓了一跳。
阿妹的大半个头脸都被纱布遮住了,嘴唇涂了紫药水,露出的眼睛满是无奈和胆怯的神情;右手从手掌到肩膀都裹了绷带,仅露出挂点滴的部位;左脚上了石膏再用绷带层层包扎,高高翘起在床栏之上。
护士说:“社工人员下班了,有什么决定等她明早来了再说。”
病人见到勤诗俩,先开口要求:“师父,我要出家。”
勤诗俯身安抚病人:“你先养伤要紧。”
勤礼问护士:“怎么会伤成这样?”
“被丈夫打的。”护士掐指算了算,“嗯,我在这里四年,她就入院三次了。”
勤礼很惊讶:“都是被丈夫虐待成这个样子?”
“是呀。”
勤礼焦急地转身问病人:“你没报警吗?”
病人气息微弱地回答:“报过……他打得更凶……说我是他的煞星……”
护士说:“她丈夫喝酒又赌博,一旦喝醉或赌输就打她出气,连失业也派她的不是。”
勤礼听得心痛如割,不禁责问起来:“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听到“离婚”两字,勤诗赶忙扯了一扯她的长衫下摆。然而她实在气愤不过,当下装作没知觉,继续追问下去。
“你不离婚,就不怕有一天被他打死吗?”
妇人的口气充满了无助和无奈:“他说了,我要离婚,他会把我打死。”
勤礼觉得太矛盾了:“他说你是煞星,却又不放你走……亲友怎么看,没人帮你说话吗?”
“他们都说,离婚不好。”
勤礼感到哭笑不得。什么年代了,人们竟还抱着“劝和不劝离”的教条不放!
勤诗问阿妹:“你需要我们怎么帮忙……你有医药费吗?”
她还是那句话:“我要出家。”
护士替她解释:“她听说海光寺帮助被虐待的妇女,进了急诊室就吵着要出家了。”
勤诗向阿妹说明:“我们只是急难救助的中途站,提供佛法来疗伤止痛,和出家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