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为了赞助海光寺一位尼师出国求学,把住房拿去抵押贷款。后来又办理贷款供他的公子出国留学。这些贷款直到去年才付清。此外,他从十二年前开始,每年汇款赞助海光寺;五年前开始,每年汇钱去大陆……喏,这些都有账可查……”
会计的话被哭泣声打断了。勤礼发现它来自身旁,一回头,几时上人已泪流满面,一时悲伤过度而压抑不了,终于爆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来。
对面坐的外婆见了也呜呜哭出声来,还走过来硬挤进勤礼母女之间,伸手环抱住上人的肩膀,两人相拥而哭作一团。
姨妈忽然哪根筋被触动了,大叫一声“爸爸”,就抱头痛哭起来。
眼见最亲近的三个人都哭声大作,勤礼被感染得咽喉发酸,跟着眼泪就不听使唤地冒出来,只得挽起僧袍的袖子来揩拭。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我们谢谢律师和会计吧!”
唯一不落泪的舅舅赶紧出声劝慰,带头站起身来和律师、会计握手道谢。
勤礼事后也记不起如何步出律师的办公室。那一阵子,她浑身是劲,脚步却飘飘然,脑袋塞得满满的却又理不出个所以然。她跟随上人戴孝,骨灰入塔时举行了感恩和祈福法会。送走了外婆和舅舅后,海光寺上下仍处于哀悼中,尼众自动在早课时为“师公”诵《大悲咒》和《梵网经》,历时四十九天。
勤礼长这么大了,经常看到锣鼓喧天、花车游街的丧葬场面,却是第一次发现葬礼可以这么简单、庄严而且温馨无比。外公生前少人闻问,但往生时亲友执礼,尼众诵经,如此有福报,着实可以含笑九泉了。
她感到兴奋的是,师父继承房子和两百万现金,救援中心的建立指日可待矣!没料到的是,遗产的用途在海光寺引起了辩论。
上人很早就宣布,遗产不准备据为己有,全部奉献给海光寺。兴建救援中心是大家的共识,可是剩下的用途就出现了分歧。
当家师父表示,海光寺早该扩大道场了,许多信徒建议去埔里建分院,台东的洪义雄施主就是一位,他愿意带头募款。
“埔里好!”八师父也跃跃欲试。“上人从埔里来,在家乡反而没有落脚地,实在说不过去呀!”
“那是台湾最好的灵修场地,”监院表示,“气候也好,若能盖个分院,将来师父们退休了也有个养老的去处。”
勤字辈也主张去埔里建分院。据说埔里的各类道场,有登记和没登记的,大大小小有五百家之多,海光寺如今小有名气了,在台湾地理中心占个据点完全合乎台湾佛教发展的潮流。
上人偏偏不以为然:“埔里可以做很多事,就是不能再盖寺庙了!”
她说,这回乘赈灾之便,她回乡走了一趟,发现家乡人口暴增,简直“屋满为患”,许多寺庙还盖上山坡,加上满山槟榔,深有土地超载、山坡过度开发的感觉。
“我想到神木村的土石流惨状,怎么也不忍心再去加重埔里的负担。与其破土建道场,我宁愿种树。”
“不建分院,”监院退而求其次,“那就盖灵骨塔吧,信徒对这方面的需求很大,报恩塔的莲座已经没有剩余了。”
几位师父附和她:“靠莲座就可以维持道场的大部分开销,我们今后就不必仰赖法会和施主的香金了。”
勤礼觉得经济利益是很现实的事,何况几位师父年事渐高,也要考虑到后事。
果然,勤字辈中戒腊最高的勤耕说话了:“关于莲座的未来需求,本寺最好能未雨绸缪才是。”
“很好,我们要早做准备,”上人点头承诺后又说,“不过我个人愿意开风气之先,往生后用树葬,以骨灰为肥料,种一棵台湾栾树。”
八师父先是一愣,但立即就大声附和了:“上人讲环保,这样做是最彻底的啦!我也愿意树葬……我种一株……山樱花吧!”
勤字辈的纷纷表示要追随上人,也采取植树造林的方式来遗爱人间。
勤礼听潘怡保说过台湾有些原生树濒临绝种了,当下暗自决定,以后要寻找一颗本土树当做自己生命的延续。
“塔葬和树葬可以兼容并存,”上人表示妥协说,“如果经费够了,当然可以考虑再建一座塔。”
几位师父松了口气,都把目标指向菜园。
监院说:“菜园很大,容得下塔葬和树葬,还能相得益彰呢!”
六师父说:“时代变了,‘出坡’的形式也该调整一下。先师在世时,我们遵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清规,现在社会服务项目多了,像妇女救援的工作,本身就是劳心劳力的修行契机,不一定要种菜才行吧?”
上人同意:“对,‘出坡’的方式可以也应该有新解。”
像这样的会议开了两次,一直没有定案,还是“妙天事件”的影响才出现急转弯。
勤礼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校园里已有妙天禅师的灵修班,学费一期两万元,不少同学去超市打工或靠家教支付,甚至借债供养据称可消除业障的莲座或金币。当时传说很“灵验”,连大学老师也趋之若鹜。最近在“宋七力效应”下,也有信徒出面揭发妙天是“敛财”,招式和宋七力大同小异,爆出的金额也是天文数字。
最让勤礼跌破眼镜的是,母校和交通大学有数十位师生联手举行记者招待会,谴责妙天是“不折不扣的大神棍”。有一位清大毕业生说,她花了两百多万买了十二个莲座,等看清妙天真面目要离开时,妙天威胁她永世不得超生,还“作法”让她全身不断流血、长期咳嗽,走在路上常有车子突然撞过来,因而惶惶不安。有位女生也负债数百万元,还走火入魔,动不动就说墙上、门上有妙天,连夜里也会听到妙天的指示。也有大学教授拜师修行多年了,如今发现是上当受骗,主动站出来控诉妙天诈财。妙的是,妙天卖莲座,除了一纸证明外,什么都没有。
勤礼不理解:“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受骗呢?”
上人说:“这是人心空虚,加上贪嗔痴作祟的缘故。贪字当头了,什么都想速成、走快捷方式,不愿意一步一脚印的艰苦修行,只想一步登天。”
“宋七力和妙天都讲神通,究竟有没有神通,怎么证明呢?”
上人想了想说:“神通是一种心灵感应,不能证明并不表示没有神通。但是佛陀早就告诫我们了,不要用神通和符咒。神通不可靠,更不可炫耀。”
可能妙天事件给了上人一些启示,她后来和师父们达成协议。外公的遗产敦化南路的公寓用来做妇援中心,客厅布置成佛堂,每周排一位尼师和一位居士去轮值驻守。菜园土地大部分未来用以种树,一部分邻近报恩寺的土地请专家来设计一座灵骨塔,大小和外观须和报恩塔协调。塔座供应本寺尼僧及资深信徒,价码取市价的平均值,不得借口哄抬。
勤礼提起办杂志,不料上人打了退堂鼓:“目前正值佛教多事之秋,随时不知还要爆出什么事件来,我们庙小人少,宁可保守些。让我们小心谨慎地把既有工作做好,以后再考虑新项目吧。”
这以后三年,海光寺忙于硬件建设外,就是培训人才,譬如送勤诗去念心理学博士,在寺内强化佛学课程的学习,并开办适合不同阶层民众的进修班。尽管没有去埔里建分院,海光寺却把佛法传去南投了。
原来姨妈结识了一对维鬘传道协会的严氏夫妇,双方一见如故,姨妈出事后,严吴美芸还亲自北上来探望她。这对夫妇退休了想搬到埔里居住,过耕读修行的农禅生活。外婆陪他们找了一阵房子都没结果。外公往生后,桃米坑的八分地全归外婆所有,严氏夫妇去看了一眼,感到环境清幽,土地肥沃,宜室宜耕,便透过姨妈问外婆肯不肯出售。
姨妈对埔里情有独钟,听了两人的构想,感到心有戚戚焉,便萌生了合作之意。
“桃米溪对岸的山头盖起了暨南大学,”她劝外婆,“你那块地盖墓多可惜!不如卖给我们盖修行的农场吧。”
外婆听说姨妈有意回归埔里,开心极了,当即作了决定。
“将来我的骨灰就和你爸爸一起放在海光寺。地也不卖了,算是我们俩提供土地,美芸夫妇盖房子,盖好了我们一起修行吧。”
当海光寺的灵骨塔完成,取名怀恩塔后,桃米溪的三合院农舍也告落成,取名桃溪讲堂,外婆母女和严氏夫妇分住东西厢。严先生设计了每月请一位高僧大德来讲堂讲经,为期三到五天,也对小区开放。
讲堂的主建筑是佛堂,请上人下去开光并讲《父母恩重难报经》,小区参与非常踊跃,听众多有泪眼婆娑的,当天就有十多人请求皈依。
第二期请中台禅寺接棒,它如今是中台湾最大道场,以多学问僧闻名海内外。住持开讲《金刚经》的海报贴出后,座位即被预订一空。姨妈受到感召而请求皈依,老和尚慈悲,次年就授她菩萨戒。
就这样,桃溪讲堂重金礼聘南北高僧来讲经,而海光寺则是义务护持,每半年派两位法师来庄严这个居士讲堂。
勤礼渴望回乡探亲,但师父们像有意磨炼她,直熬到一九九九年春天才有机会陪八师父下埔里讲经。来了才发现,所谓的佛堂只在墙上挂了一幅佛陀像,像前一张短几,上供鲜花和净水,此外是空荡荡的木板地,两侧墙边叠着铺团。据说大门不设防,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打坐冥想。
勤礼出身农家,见堂前一排眼熟的花果树,桃树绽满绿芽,樱花笑靥迎人,龙眼树荫浓绿,番石榴枝叶翡翠……便感到亲切极了。堂后是菜圃,各种菊花围成了短篱。菜圃都是成垄排列,有家常蔬菜垄,也有像过猫、刺葱和龙须菜之类的野菜。更有一垄长得半人高,叶片像芹菜的植物,问了才知是药用的明日叶。
两家四口人过着分工合作的生活,严太太执掌香灯和对外联络,外婆掌管伙食,严先生和姨妈轮流带早课。有时严氏夫妇出门旅行,有时外婆回老家,或者姨妈回台北收房租,但是讲堂永不缺人看顾。
严氏夫妇经常一副老农的打扮,布衣斗笠,怡然自得。他们的房间,除了经书就是各种育苗、耕耘和除虫的手册。
严太太爱山也爱菊,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自况,认为“悠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告诉勤礼:“到处是菊花,抬眼就是山,山上还有大学,这样的耕读环境,陶渊明地下有知,不羡慕才怪呢!”
勤礼承认,埔里的山色美如仙境,桃溪讲堂是洞天福地。
姨妈说她生平不曾这么认真看过山,也被山看得心柔如水。
“看太阳出山也是早课的一部分。”她以梦幻的声调描述那个情景,“那晨曦一点点发白然后转红,突然一眨眼就天光大亮,太阳跳出来了……每次我都觉得新鲜、纯洁得像刚出生似的,可以重新去爱,去包容一切……其实看山比念经更让人感动,也更有收获呢!”
姨妈以前是南北来回跑,真正定居在讲堂不过一年,精神状态整个变了样,一点看不出十年前那个浓妆艳抹的明星痕迹了。
当年辞亲去大陆游学时,勤礼就发现姨妈不大重视打扮了,现在更是洗尽铅华,天天素面见人,却也自有一份清丽。性情沉静下来是最大转变。以前在哪儿都以她为中心,现在不但话少了,连顾盼生姿的双眸也常呈垂视状态,似乎历经沧桑了,如今不看也罢。这份沉静和内敛,使姨妈变成一个稳重有自信的中年人,另有一番迷人的风韵。
八师父最是观察入微:“勤礼,你姨妈发心修行,法相庄严多了,那神情愈来愈像上人呢!”
可不是,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话真应在姨妈身上。两人虽是姐妹,但相貌原先各有千秋,如今神情逐渐相似,容貌也快能重叠了。
外婆是越活越年轻了,古来稀的年纪竟红颜鹤发,神采奕奕,不但厨房一把抓,还能荷锄下田,且健步如飞呢!
八师父称赞她是“活神仙”,乐得外婆直抿着嘴笑。
“人生七十才开始哪!”老人家信心满满地预告,“我要活一百岁喔!”
在讲堂三天,勤礼没听到谁提起菩提岩,但路上看到大幅的广告、广告牌,可以想象它在埔里的势力当是有增无减。
姨妈问起妇援中心的进展。
“主要是妇女团体在主导,我们提供场地并从旁协助,也捐款赞助。”
“这十几年来,上人一共帮助了多少妇女,有统计吗?”
勤礼摇头:“我知道妇援中心住过十八人次了,至于以前海光寺那一段,我就不大清楚。”
“都是些什么样的案例呢?”
“被丈夫殴打的最多。去年开始出现老妈被不孝儿子打得半死的例子,还不止一件。上人很忧心,每个月都要讲几遍《父母恩重难报经》哪!”
“碰到世纪末,真是人心不古呀!”姨妈叹息说,“亲身体验过的人才知道上人的爱心和苦心。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邵族少女莫娜亚,像一只跌落陷阱、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动物。”
勤礼对几个原住民比较熟悉。她告诉姨妈,莫娜亚念夜校时认识一位来自东势的钳工叫阿顺的,恋爱结婚后搬到台中住,生活很美满。莫娜亚感谢海光寺,每年会回来看上人,也到过妇援中心给受虐姐妹现身说法,鼓励她们奋发图强。
“真是功德无量!”姨妈很关心制度层面的进展,“拖了几年的‘家庭暴力防治法’,还睡在立法院吗?”
“通过了!”勤礼安慰她,“今年六月二十四日就要开始生效了!”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好,法律生效的日子,就有受虐妇女出面要求保护。一位化名忍冬姐的女子被丈夫泼了硫酸,由妇女团体陪同到法院申请保护令,由于情况惨烈且全国注目之下,法官当庭签了“紧急保护令”,在一段日子里严禁丈夫靠近她。
消息传来,海光寺上下都为之额手称庆,认为家庭暴力很快就会一去不复返。
上人似乎不忍心泼大家冷水,语带保留地说了一句:“希望法官办案不是三分钟热度才好。”
勤礼当时不甚了了,但是半年下来,就明白果然乐观得早了点。
忍冬姐的“紧急保护令”期限过了之后,丈夫还是恶言相向,挨打的威胁并未消失。法官认为无法证明丈夫“未来”还有加害的危险性,拒绝核发普通保护令。然而还没发生的事怎么证明呢?忍冬姐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
本以为法律能起吓阻作用,但是统计却指出严峻的事实。台湾每二点九天就有一人死于亲人之手,譬如男子肢解同居人母女、逆子买凶弑父以诈领保险金、儿童被父母凌虐致死……罪行令人发指,且有变本加厉之势。
勤礼惊叹:“台湾社会怎么病成这样呀?”
正在撰写博士论文的勤诗分析说:“这是台湾社会在急剧转型中,旧的价值观崩溃了,但新的一套还没奠定的缘故。”
“乱世用重典嘛!”勤礼以为,“可见制度还有缺失,我们应该再接再厉去修改法律!”
上人不以为然:“社会上大欺小、强欺弱,表现在家里就是暴力了。改善的关键在人心。”
“师父说的是,”勤诗说,“观念不改,再好的法律也是虚文!”
“观念的转变不能一步登天,”上人指出了方向,“用佛法净化人心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我们还要努力。”
勤诗俩都点头称是。
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日,莫娜亚串联了三位原住民姐妹,一同上山来看上人。四人里,一位泰雅族的来自花莲,其他有三位来自南投。勤礼第一个被叫来招呼客人,说起老家竹山,都有“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接着来了雯雯,她当了沙弥尼,法号勤文。因为遭遇相同,她宛如见到亲人一般,拉着手先就乐得笑声不断。
上人问她们:“最近回过老家没有?”
泰雅族女子回过花莲,其他三位则面面相觑。
莫娜亚赶紧解释:“大家都忙着工作,但是我们都想念家乡,也想为家乡做点事。我就是来报告上人,已报名参加山地解说员的训练班了!”
她说,从小喜爱大山,这几年离开山地,在平地行走都无踏实感,盼望有回乡服务的机会。
上人点头赞好,也不忘叮咛她:“家事要先安排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