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志回家告诉友道叔,浩志忙假之后并没有回学校上学,还在外边打着工。友道叔听了,脸上一阵青白,撩起被子就要下炕,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就急得几乎哭出声来。
我奶哄娃一样安慰着友道叔。我奶说,要不然我去宽志那里把娃叫回来,只是宽志的工地也不知道在啥地方?友道叔说,那是个炼油厂。到了县城,哪个厂子立着烟囱冒黑烟,就在哪个厂子问。
友道叔错误估计了我们镇北县炼油工业的发展速度。我奶到了县上才发现,那些竖着烟囱冒着黑烟的炼油厂,在这一两年内增加了许多,光绕着县城的就有好几个。我奶还发现县城如今早已花花绿绿,全然不是十几年前她见过的模样:曾经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已被有棱有角、光亮雄奇的大楼代替;曾经的牛车马车已从街道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疾驰而过的小轿车;而那些头裹毛巾身缠腰带的黔首农夫们,也仿佛一夜间没了踪影,满街走过的多是些白净文雅的男人和女人。站在县城汽车站的大门前,我奶不知所措了。
我奶刚要在道沿上歇一会儿,一个女娃子却走过来叫她。女娃手中捏了只鞋刷,两只手满是鞋油。五奶,我是咱王家洼的,我大是友焕。看我奶不认识自己,女娃解释道。
提起友焕我奶当然知道了,他是我本家的一个叔老子。友焕已经生了三个女子,还整天缠着婆姨生儿子。眼前的女子应该是友焕家的老大,看年龄和浩志差不多大。这女子辍学时间长了,好几次被我友道叔劝到学校,又被友焕拉到县城。友焕在县城打工,女子就在街上给人擦皮鞋。好在友焕大的女子在县城见过浩志,知道浩志打工的地方。当天晚上,我奶就顺利找到了浩志打工的炼油厂。
炼油厂的门房老汉把我奶领到一座白楼前。门房老汉指着一扇紧闭的门,示意我奶去敲。我奶迟疑地敲着门,过了很长时间,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黄头发的女人兔子一样探出自己的脑袋。见到我奶,女人尖瘦的脸上扭出不屑,脸上的脂粉似乎也跟着她的表情往下落。
找哪个?女人一口的四川普通话。
我奶想这一定就是宽志的那个四川婆姨了。我奶心里有些慌,可脸上还是暴露出对这个女人的轻蔑。
找我孙子浩志哩!我奶有理气长,好像炼油厂是浩志开的。
一个男人穿着睡袍从套间里探出了头。男人留着镰刀割过一样的平头,刚刮过的脸上泛着铁青的光泽。
男人就是宽志。宽志倒也客气,见到我奶,他脸上的倦意消失了,变脸般换出一副笑容来。宽志把我奶让进屋里,并让四川女人给我奶取了一瓶饮料。宽志问起我奶今年的收成,问起我爷和我友道叔的身体,接着宽志又开始夸浩志。宽志说浩志聪明又踏实,勤奋又忠诚,将来也是个企业家的料。宽志硕大的喉结被猩红的睡袍衬托得格外突出,说话的时候,那喉结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
宽志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就冲我奶笑了笑,等一下娃就来了。我奶将陷在沙发里的身子直起来,也冲宽志笑了笑。我奶喝着甜甜的饮料,忽然发现自己对宽志攒下的所有不屑,不知何时已经霜一样地化解了,再看那个四川女人,竟也不像刚见面时那么令人生厌了。
浩志满脸油污地进来了。浩志被污油圈出的两只眼睛充满了忧郁,漠然地看着我奶,我奶的眼圈就红了。我奶扯长袖子要给浩志擦脸,浩志却一把将我奶的手挡开了,好了好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宽志安排我奶在炼油厂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祖孙二人回到了王家洼。
浩志回了家,并不急着见我友道叔,却先在院子跟堂屋里转了,然后才踅摸着进了灶房。那天太阳很好,浩志把友道叔背到了院子晒太阳。阳光底下,友道叔的脸色青白光亮,像一只刚生出的鸡蛋。
友道叔问浩志时间长咋不回来,浩志不吭声,只是蹲下身子给友道叔捏腿。友道叔又问浩志宽志那里条件咋样,浩志也不吭声。友道叔想让浩志高兴起来,自己就先堆起笑容,浩娃,学还是要上哩,你都读了两个四年级了,咋还能把“雇人”的“雇”字写成“故事”的“故”呢?
浩志并没有高兴起来,却是委屈了许多。浩志说,大呀,我不想上学了——要么我呆在家里放羊,要么咱把羊卖了,我再去上学。
友道叔的脸阴沉下来,不再言语了。过了许久,友道叔才说,浩娃呀,在家住两天就去学校,把李万年老师给咱叫来,就说大叫他有事。
父子俩说话间,院门外传来草琴的声音。草琴已经知道了浩志打工的事,心里就自责着,不由得将浩志的辍学跟她与三娃的关系联系起来。这一刻,已经走到了家门口,草琴却不敢急于进门,而是借着跟一个过路的婆姨拉话,缓解着自己见到儿子的紧张和顾虑。婆姨问,草琴,今天放羊咋这么早回来?草琴说,今天我浩娃回来了。婆姨笑,浩娃又不是旁人,看把你还讲究的!草琴说,俺浩娃日子久没回来了,还怪想的。
草琴进到院子,浩志看了他妈一眼,并不招呼,又继续给友道叔捏腿。友道叔却用双手扳回自己的腿,身子也向后仰起来,冲着草琴憨笑。
哎哟,俺娃回来了!吃饭了没有,让妈赶紧做饭去!草琴声音很大,仿佛儿子真是一个久违的客人。
还真是没吃饭哩,浩娃也是刚回来!见浩志不说话,友道叔着急着,就替他答了草琴。浩志从凳子上站起来,低着头,并不转身,草琴就看到浩志满是油污的上衣和裤子。
看把俺娃抹成啥了,赶紧把衣裳脱下来让妈洗!草琴说着话,就凑了过来。浩志依然低头拗着,草琴心里就难受了。草琴看了一眼友道叔,目光再落到浩志身上时,就紧张起来,咋了,俺娃又咋了,跟谁置那么大的气呢,回来连妈都不理了!
草琴去拉浩志的胳膊,浩志扑棱着身子抖脱了草琴的手。浩志动作很大,草琴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友道叔愣住了,草琴愣住了,连一旁踢着毽子的莲志也愣在了那里。
浩志哑着嗓子说,妈,我现在能干活了,也能挣钱了,咱把羊卖了好吧,咱不放羊也能过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