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里的流水呀河滩结的冰,
对岸子的羊羔羔到不了河东。
灰塌塌的窑口呼啦啦的个风,
望不见的乡关我断了呀行程。
河道里的流水呀河心摆的船,
对岸子的羊羔羔到不了河南。
白花花的日头蓝盈盈的个天,
望不见的亲老子我断了盘缠。
河道里的流水呀河堤淤的泥,
对岸子的羊羔羔到不了河西。
凫着水的鸭子刨着食的个鸡,
望不见的亲娘我断了呀粮米。
河道里的流水呀河面白雁飞,
对岸子的羊羔羔到不了河北。
咽干了的唾沫流不尽的个泪,
望不见我亲妹子几时把家归。
封姑沟的男人们经常唱起这支信天游。这曲子按说韵工词雅,本可用正腔来唱,可你去听时,也许会混淆其为西方的黑人说唱。我能够知道的是,歌声响起来的时候,这唱歌人的心中一定是拥塞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山梁。
草琴说不清自己那天因啥上了封姑亭,可她上了封姑亭就完整地听到了这支信天游。
草琴一早起来就去做饭。她给锅里舀了水,给灶中添了柴,炉中的火抖擞着往上蹿,锅里的汤翻滚着往外溢,她的心情就也跟着抖擞起来,翻滚起来。
厨房里迅速弥漫起羊肉的香气,如同三娃发来的信息十万火急。草琴想避开这气味,她来到院子,三弦声却又响在了心底。此时此刻,有一股力量在草琴体内凝集,真实得让她心跳,又虚幻得如同魔力;另一面巨鼓在草琴心中擂响,让她情绪振奋,逼她一鼓作气。
草琴心不在焉,出出进进。她再次动瓢舀水,瓢中浮出一个后生的影子;她又给灶下添火,火中又飘来这后生的声音。鸡鸣鸟叫友道叔的咳嗽,原本耳熟能详,可草琴却充耳不闻;窑洞枣树友道叔的身影,曾经历历在目,草琴也是视而不见了。草琴站在院中,对着灶房大声说话,我去地里挖些野菜去!
草琴心里却不愿承认正是三娃在诱惑着她:
我夜里梦见三娃是因为他白天来家里了,我这会儿心慌是一夜没睡好,我要出去岔一岔也许啥都好了。
草琴心里就有了封姑亭。
就是三娃在封姑亭放羊也是不要紧的,我就坐在亭子下他是看不到的。
草琴就上了封姑亭。
一首《望妹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灌入了草琴的耳朵。
草琴跪在封姑亭下,眯了眼睛,仰起脖子,静静地听完了这支信天游。信天游唱完了,三弦声歇下了,草琴的脸上却已挂满了眼泪,如盛开的一串晶亮的花。
草琴的心平静了许多。草琴感到满坡满梁还在回荡着这支信天游,却是见不到唱歌人的影子。可是此时此刻,唱歌人身在何处并不重要,唱歌人已经通过歌声,把心交给草琴了。我的眼睛咋流泪了?我的心咋安静了?我是在哭哩还是在笑哩?——我不是来见三娃又是干啥哩!草琴想。
谁叫他弹琴哩,谁叫他唱曲儿哩,谁叫他在封姑亭坡上放羊哩!我既然来了,就再坐一会儿,反正就当是听曲儿哩!草琴给自己鼓着劲。
草琴觉得自己半辈子都没上过封姑亭了。看着天,沐着风,听着羊儿吃草的声音和远处的三弦声,草琴本想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了,可此时此刻,她却是真真实实平平展展地躺在了封姑亭之下。是的,在封姑亭躺上一会儿,本来是不需要什么借口的。封姑亭原本就是草琴的休闲中心,那蓝天白云清风碧草原本就是草琴的休闲项目。
这个季节草已枯黄,可这一天,天还蓝,云也白,风正清爽。
上午,鸡在家里等着草琴喂食哩,草琴没回来。
中午,我爷我奶还有友道叔等着草琴做饭哩,草琴还没回来。
下午,实际上可以说是傍晚了,草琴手里捏着一把野菜进门了。
草琴见了我爷我奶,嘴里的曲儿还收不住。进了灶房,见了我友道叔,她嘴上不唱了,脸却平展得跟碌碡碾过一样。友道叔笑着问,你去哪儿挖野菜了,把人还担心得不行!草琴只顾忙手里的活,并不看友道叔,人家都操心咱哩,咱还能不去看看人家?翠英出月子都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去过哩!草琴的谎言信口而来,像随手掐下的一株野菜。
那天草琴躺在封姑亭下,直到日头偏西。夕阳西下,封姑亭上一片金黄。三娃歌停琴歇,想必要拦羊回家。草琴的心剧烈地跳开了。草琴坐起来,看不见三娃,站了起来,还看不见三娃。草琴索性再次躺下,我咋老是不争气哩,不就是个放羊的后生嘛——我这就躺着,我不仅躺了,我眼睛还是要闭上的。我可不让土匪崽儿知道我是在这儿等他哩!
闭上眼睛,草琴心跳得更厉害了,呼吸也更紧促了。对了对了,那个秋忙,还在这封姑亭上,天快下雨了,人都走光了,这后生就来了。他给我拦了羊,他给我收了包谷,他帮我往回拉粮食。羊拦回家了,包谷快收完了,架子车却让这狗东西放滚坡子了。我就这么躺着,就躺在封姑亭下,三娃这狗东西狗一样扑到我身上。三娃头正肩方力气大,我就触到他的心跳了,我就闻到他的呼吸了,我让这狗东西快镶到地里了……不行,不能这样躺着,不能躺在这里,我真是躺不住了!
草琴一骨碌坐了起来。草琴坐起来就愣住了——一个后生正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后生黑夹袄蓝棉裤,后生头正肩方深眼棱鼻大喉结,后生怀里抱着一把三弦琴,后生的眼里喷着火哩!后生正是三娃。
草琴揉了眼睛,知道三娃是活生生的三娃,绝不是梦里那个飘忽不定、来去如风的三娃。梦里的三娃让她试图体验幸福却尝到了辛酸,可眼前的三娃让她辛酸忘尽全是幸福了。三娃此刻真真正正地立在了自己眼前,近在咫尺,她只需轻轻一跃,便可扑进他的怀里。
草琴笑了。
三娃笑了。
草琴仰了头,闭了眼睛,像一只等着牧童抚摸的羊。
三娃跪下了,挪到草琴身后,伸出双手捧了草琴的脸。
手粗了!草琴说。
瘦多了!三娃说。
草琴一只手抛到背后,也去摸三娃的脸。
你也瘦多了!可还是精神着哩!草琴说。
草琴姐,你信不信我快把你想疯了!三娃轻咬着草琴的手指,像个吃着奶的羊羔子。
草琴双手揽过三娃的黑脖子,声音就已经颤抖了,姐也是要疯了的!可我本是不打算再理你了。给你友道大送羊肉,也不想着姐哩!
三娃笑,想吃羊肉么?我这就给你!
三娃解袄蜕裤,神情昂扬,活脱脱一个土匪崽儿。太阳正好着,两个人的身子就成了阳光下的雪人,软软地倒下,化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