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舅舅一家在“好日子鲍翅城”吃饭的当晚，封姑沟乡王家洼村最大的一户——王家，也在友道叔家坐了夜。按照惯例，今年坐夜同样应该是在友全伯家进行的。友全伯虽是村主任，可辈分并不算最大，但他为人有威望，办事有魄力，在他家里坐夜，王家人有着高度统一的意见。
今年则不同。祭灶那天，我奶备好五谷，祭过灶神，友道叔就叫我爷邀来了友全伯和其他几个长辈。友道叔说，今年坐夜不妨放到他家，他要和本家老少商量一个事情。友全伯问他啥事，友道叔说坐夜的时候再说。几个老汉面面相觑，却不便乱猜。
坐夜当晚，王姓人家的男人们济济一堂，聚在了友道叔家堂屋的烧炕上。草琴忙出忙进，却如履薄冰，她担心今年坐夜的话题，会说到自己家为啥把羊换成了鸡，会说到三娃家为啥把羊熬成了汤。
然而却没有人提到羊。今年很奇怪，我本家的“长老们”不仅不说羊，也没有说鸡，还不说牛马驴骡等大牲畜，甚至对于粮食婚育家庭庄基等问题，也是兴致锐减，不及以前了。每每有老辈子人提起这些，后生们并不去积极地接茬，要么轻描淡写，要么讳莫如深，最终的话题反倒成了如何养家如何发家了。
友焕大说，现在城里人讲吃穿哩，吃了穿了还要有约会哩。只要你去想法儿，不要怕丢人，定是能挣来钱的。友焕大说完就去看坐在一边的二娃。友全伯却接了话，那还要看你是干啥哩。盐池河滩的瓜洲村，女娃子兴去做窑姐，有几个都让自家的叔老子嫖上了哩！友焕大不吭声了，心里却不服，就想挑着二娃说话，友全哥，其实只要不出格，也没有啥丢人不丢人的。就说二娃吧，他给人搓背，那可是连人身上的杆杆儿蛋蛋儿都要搓净了的！众人都看二娃，二娃一笑，算是默认了。一个后生就调笑他，二娃，那也有缝缝儿让人搓吗？男人们都笑了。友全伯说，钱还是要挣的，可咱是农民，就要舍得下苦出力气，少弄些不打粮食的事情！友焕还是不服，苦力活不挣钱，一家老小可咋养活哩？二娃戳着友焕的腰，说，你不会少生几个就能养活了？友焕反驳说，你想生还得先让谁家给你生个婆姨哩。我爷这时候接了话，依我看，县城边上那么多炼油厂哩，只要不怕脏，不嫌累，也是能挣上钱的。我爷说完就眯起眼睛冲友全伯笑。友全伯不吭声，后生们却窃窃地议论开来。有的说咱想去，还怕人家不要哩；有的说一天抹得乌鬼罩脸的，还要看老板脸色，也是跟搓背刷鞋强不了多少；有的说挣那么多钱干啥哩，最后弄得婆姨不是婆姨，汉子不是汉子了；还有的说炼油厂怕也开不长了，城里人吃水吃到了油星子，硬是赖到炼油厂头上，还好像要聚堆儿到县上闹事哩。
友全伯听着听着就想起了宽志和宽志的炼油厂，就有些坐不住了。友道叔眼尖，他脸上菊花一现，便打了岔，各位，我先打断一下。祭灶那天，我给几个老辈子说了，也给友全哥说了，我过年想让大家在我这儿坐夜哩。友道叔说到这里，先看了一眼草琴，草琴本是刚要出门的，心里紧张起来，就又不走了。
友道叔继续说：
我王友道胸无大志却又疾病缠身，才疏学浅又被老天夺爱。我现在离开讲台了，去不成封姑沟小学了，我可以画地为牢，可以得过且过，可学校的娃娃们却一个个地流失着——擦皮鞋去了，卖冰棍去了，烤羊肉去了，站柜台去了，拉着路人卖花去了，拍着人家车门子要钱去了，甚至，跟着坏人学着偷抢去了。咱们大人挣钱没多少，可谁能说咱挣的钱足够保证，咱的子孙后代不走弯路就够花，不失尊严就能花，不学无术还能明明白白地花？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像在认真听讲，却又都是表情各异。有人掏起了耳朵，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端起酒杯，有人喝开了茶，几个坐在炕下沉不住气的后生还在吃吃地对笑。草琴见友道叔破坏了坐夜的气氛，就想打断他。友道叔不看草琴，却把目光投给了友全伯：
友全哥，还有各位，我不敢说有我在封姑沟小学能怎么样，封姑沟的娃娃们能怎么样，但这确确实实是我的愿望哩——我就是想回到咱封姑沟小学教书哩！
友道叔开口前，本想自己是能控制好情绪的，没想到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男人们都欠起身来劝友道叔，友全伯也难过起来。友全伯拍打着友道叔的肩膀，自己已经下了决心：
友道放心，今天咱都高高兴兴的，我这不是还没给乡上拜年哩，明天我就去拜年，哥一定给你把这事日弄成了！
友全伯说完话，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又坐了一会儿，友全伯下炕要走，其他人也都跟着走。草琴也不留，摆了毛巾给友道叔擦脸去了。
草琴发现整个晚上不曾见到浩志的影子。莲志说，我让我哥放炮他不干，却躺在灶房炕上睡着了！草琴进了灶房，就见浩志和衣躺在炕上，一挂鞭炮原封不动地摆在身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