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搭着一辆出租车回到陈家寨的时候,房东老陈正在村口转悠。见到三娃,老陈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往旁边一拽,三娃的脸就转过来,正好面对老陈。老陈力气很大,这让三娃觉得他跟他那些狐朋狗友一样,年轻时候一定也是练过武的。
你咋这时候才回来,快看看你媳妇去!昨晚上她在我家里吃的饭,刚开始还好好的,可正说着话却哭开了,还越哭越伤心,最后索性跑回去哭!
老陈急于向三娃解释,却表现得像个极力推脱责任的孩子。三娃半信半疑,老陈就拉着三娃的胳膊进到了院子。三娃不喜欢被人强拉着的感觉。电视上常有警察扭着罪犯的胳膊直面镜头的节目,那警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而罪犯垂头丧气倒霉绝望,这让三娃每每看到总是心虚。三娃有了心病,就总是觉得被人强迫拉去的前方或许有某样陷阱在等着他。三娃甩开了老陈的手。三娃狐疑地看着老陈,似乎要在这张带着尴尬笑容的脸上发现什么诡计。
昨晚没来什么人吧?三娃紧张着问老陈,眼睛已把院子扫了一圈。
三娃上了楼梯,走到自家门前。三娃从衣袋里摸出钥匙准备开门,这才发现房门原来是虚掩的。三娃心虚起来,像一个迟归的偷情汉,他开始相信草琴的确是哭过一夜的。
三娃准备了笑脸推开了门。三娃没有带回梳子没有带回发卡就连三弦琴也是忘记带了,他就想着用微笑来把草琴对付过去。然而草琴并没有在三娃的视线内。三娃的眼睛在屋里转着,终于注意到了门后的人影。那影子缩作一团浑身抖嗦,却不等三娃反应,已经呜地一声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三娃的后腰。三娃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脖颈里已被涂上了冰凉粘滑的泪。
三娃,这不行的呀——
草琴的一声长哭,让三娃的心撕裂一般疼痛起来。三娃侧身将草琴收进怀里,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在两个身体倒向床边的一瞬,三娃没有忘记用脚跟勾住门棱,将门带上了。
草琴姐,你这是咋了?大白天,不要让人当是咱打架哩!
三娃呀,这不行的,我咋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草琴的哭声像一缕轻烟越扯越长,越拉越高。三娃轻轻地把草琴放倒,又牢牢地搂住,仿佛侍弄着一样即将化去的宝贝。三娃想着草琴一定知道了他跟朱红的事,才会变得如此伤心。三娃心更虚了,那虚劲仿佛一团轻飘的气体,缭绕纠缠,却又缠出了一股子恨气。三娃无端地恨起了朱红,恨起了加班,恨起了自己几个月来轻易的堕落。三娃直起了头,看见草琴双眼紧闭,涕泪满面,他就想起离家之前封姑亭下包谷地里的那个草琴,那个绝望的草琴,那个觅死的草琴,那个跪着摇着叫着亲着也几乎唤不回来的草琴。三娃眼泪也落了下来,却不顾,反而伸长了脖子,试图舐干草琴的泪。
草琴姐,我以后——再不加班了!
草琴眼睛睁开了。草琴眼睛睁开却又闭上。
三娃呀,这不行的!
三娃脸贴到草琴的胸膛,他能听到草琴汹涌的血像拍岸的浪。
三娃呀,姐是没出息的。我原想着啥都能过去,看着啥好像也都过去了。可一切都是拌汤起的皮儿,啥都是涝池结的萍儿——见戳就破了,见吹就开了。三娃呀,你姐啥都忘不掉,让我咋活哩!
哭着诉着,草琴的鼻涕眼泪又流了一脸。
老陈婆姨让我做饭哩,让我教她做荞麦饭哩。我看见荞麦心就热了,看见荞麦我就想到封姑沟了——三娃呀,你看姐的好出息!老陈婆姨还跟我拉话哩,老陈也跟我拉话哩,他们不提别的只说农村,不提别人只说农民,他们问我咋不回家收秋哩,咋不见我想家哩,三娃呀!
草琴哭得很伤心,说得很感人,三娃听着听着就忘了自己是半个城里人,忘了自己是个台柱子,三娃把都市里陈家寨村的这间出租房当成封姑亭下的一块草地了。三娃像个入了戏的演员,跟着草琴的哭声,也伤心起来。
三娃呀,我想忘了封姑沟哩,我想忘了你友道大哩,我还想忘了我的一儿一女浩志莲志哩;我想当个城里人哩,我想跟着你这个歌星享福哩,可就甭叫旁人提起个啥,啥话都成了我的炮捻子了,三娃呀!我想封姑沟了,我想封姑亭了,我想我的一儿一女浩志莲志了——莲志是不是还上学哩?浩志是不是还打工哩?你友道大算起来百日都过了两个娃谁来管哩?封姑亭下的包谷叫谁收哩?三娃呀,姐想回哩,姐想回封姑沟哩,姐跟你亲过了热过了爱过了过过了姐是知足了,姐回家看看俩娃,让人拉走枪毙也不说啥了……
三娃忽然害怕起来。害怕像木塞一样堵住了三娃的泪腺。三娃料不到,看着似乎抛下前尘往事的草琴,看着似乎适应了城市生活的草琴,原来还一直在心里堆砌着一个巨大包袱,那包袱一旦抖开,竟压得自己措手不及,难以抵挡。三娃感到有一只手攫住自己的心脏扯着要走,还有一只手握住个冰冷的枪管顶在自己的脑后。
回不得呀!三娃拾起的身子又跪在草琴身旁。你咋只想着你的一儿一女哩,你咋还想着王友道哩,你回不得也是死不得呀草琴姐,你的跟前还跪着个王三娃哩!
三娃又拿出自己说唱的本事,他把自己跟草琴的感情从弹琴到唱曲从放羊到收秋从下药到私奔从找活到成名一步一步一环一环说了个遍,说得草琴只是抽泣却没了心劲,说得他自己又声泪俱下浑身发颤。
草琴姐,我知道没人跟你拉话你就胡想哩,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加班了!
草琴呜咽着说,想家跟你加班有啥关系哩!
三娃却又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我坚决不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