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决定自己去放羊。草琴对浩志说,浩娃,你大的病也是这样了,你不能天天晃荡着放羊,明天也该上学去了。浩志不情愿,看我友道叔,友道叔自然也是让他上学去的。友道叔还对浩志说,明天见了李老师,替大向他问个好。
第二天,草琴早早起来,打发浩志去上学,浩志却赖在友道叔的炕前不动弹。草琴看出来了浩志的心思,连哄带拉将他叫到了院子。草琴对浩志说,浩娃放心,妈能把你大照顾好的。
草琴拦羊上了封姑亭。一袭清风像等了很久的一位情人,迎面向她扑了过来。草琴给了头羊一鞭子,羊群就悠闲地去了草坡。
这一天,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蓝,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远处三娃的琴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悦耳,封姑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端庄可亲。草琴闻不见尿骚味和药腥味了,草琴听不见我爷我奶的嘀嘀咕咕了,草琴看不见我友道叔干蚂蚱一样卧在炕上的样子了。草琴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像一条由泥潭中挣扎到河流里的鱼;草琴小心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像一个老妪翻开了少女时代的日记。草琴想起了过去所有的快乐时光,它们就像一拨拨翩翩飞来的斑斓的蝴蝶,围绕着自己不肯离去。最耀眼的蝴蝶就是那个关中小木匠了。那个黄昏,薄雾蒙蒙,草琴葱一样立在土地庙前,小木匠用一只刨子赶走了庙里微弱的光明,却给草琴冲动的心灵里种上了思念的火种。小木匠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汗腥,在那个黄昏神奇地化为烈酒,让她在黑暗中沉醉,让她一直醉到了现在。
放羊的日子总是如此美好。
放羊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草琴放着羊,不觉就到了腊月底。腊月的天依然蓝,风依然清,可有了相当长的一段日子,草琴再没有听到过王三娃的三弦声。草琴的心情空落起来,仿佛蓝天里少了昨天的雁叫,仿佛草原上没了旧日的鸟鸣。那悠扬的琴声去了哪里?那弹琴的王三娃又去了何方?草琴心里勾勒着王三娃的轮廓,三娃深眼楞鼻,宽肩阔背,竟有些像十几年前的小木匠。
草琴耐不住草场的静寂,有时候就自己唱。可她发现,当山谷每次给了她最后一句回声,当羊群每次咩咩地跟她对唱,当一两只鹞子每次从半空里发出哀鸣,她就更是寂寞,心乱如风。
草琴决定要到二道梁放羊去了。二道梁是三娃放羊常去的地方。
正月里闹花灯灯芯芯子明,
对面里迎来个利飒飒后生。
我有心走上前跟他拉个手呀,
死后生腿儿快钻进了人堆中。
二月里沟地寒山坡坡上冷,
对面里迎来个憨呆呆后生。
我有心走上前让他歇个脚呀,
死后生不走小道拐到大路行。
三月里刮春风桃花花儿红,
对面里迎来个白面面后生。
我有心走上前跟他拉个话呀,
死后生吊着长脸稳得像口钟。
……
这是镇北民歌《傻女等汉子》里的唱词。歌中共有十二个月的唱段,在每一个月份里,渴望爱情的“傻女”都会等来一个或幼稚或粗心或傲慢的后生,“傻女”最终也一次次地和她的爱情失之交臂。
把羊赶到二道梁上的那天,草琴唱的就是《傻女等汉子》。草琴想象着二道梁下草丰水美,落满阳光,羊儿在那里纵情吃草,体肥膘壮。草琴唱着唱着耳旁就有了三弦声为她伴奏,脑海里更清晰了三娃的模样。
羊群不情愿地随了草琴翻过第一道山梁,又翻过第二道山梁。草琴眼睛一亮,她看见了二道梁下果然另有一群羊。二道梁的草质并不好,羊儿们厌倦了这里的伙食,有的正在交配,有的开始顶仗。草琴想着三娃这时候一定是躺在羊群里打瞌睡,头枕着三弦琴怀里搂着一只羔羊。草琴想着三娃这个样子才是有趣,她就把自家的羊群留在梁上,自己却轻举羊鞭绕着山道下了坡。草琴尽量让自己大大方方随随便便显得是不经意路过的样子,可她心口儿还是有些慌。
羊群中有人的呻唤,却分明不是三娃。草琴分辨出那是三娃的大哥正娃的声音。正娃棉袄扔在一边,裤子蜕下一半,半裸着身子正压在一个女人身上。正娃尖瘦的屁股剧烈地抖动着,像一对被拴住了后腿欲逃不能的野兔。正娃身下的女人应该就是翠英了。翠英闭着眼睛,摊开双手,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
草琴脸红心跳身子软,草琴急忙返身往回走。草琴慌乱中扑跌到一只羊的身上,这羊一声惨叫,险些惊动了正娃。
草琴后来便知道,三娃是到县上打工去了。当然,他还带走了自己的三弦琴。
正娃有了婆姨后,三娃倒变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安。每次放羊回家,把羊拦进了圈,三娃就立即冲进自己的草房,将门牢牢关上。稍有迟疑,翠英那关南口音的嚎叫,正娃那带着哭腔的许愿,就像一个淘汰剧种的怪异唱段,立刻冲进他的耳朵,让他心神不安。
寂寞地躺在自己的草房里,三娃总能臆想出黑瘦如狗的正娃和柔白如兔的翠英在石窑里的热闹,又总在不知不觉中将热闹里的正娃换成了自己。不知不觉三娃常常睡了过去,醒来之后胯下又往往黏黏糊糊,湿作一团。这样的经历让三娃既舒坦又紧张,让他浑身是胆,又不知所措,让他面对正娃充满敌意而又愧疚不安。
有一天,三娃他妈推开了草房的门,三娃呀,你大嫂现在好多了,呆在家里总不是事,可也不能让走远,妈想让他俩放羊哩。三娃心里不情愿,就说,那让老大自己来给我说。
三娃他妈出了门,正娃就进来了。正娃系着裤带睡眼蒙眬,讪笑着不知如何开口。三娃把脸扭向一边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