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刑警说得对,要当好一个刑警,就看年前这几天了。刑警队要是部队,这几天就是大兵压境;刑警队要是学校,这几天就是面临大考;刑警队要是封姑沟,这几天就是龙口夺食。
临近春节,刑事犯罪分子就像能掐会算诡计多端的敌兵,等得了天时地利,发起了最后总攻。政府机关充实警卫,金融机构戒备森严,公共场所提高警惕,内部单位加强防范。电视上《终点站》栏目一遍遍地提醒观众:春节临近,注意安全。可是,总有狡猾的犯罪分子,不论人多势众还是势单力薄,不论光天化日还是月黑风高,他们气焰嚣张,贼胆包天,撬门扭锁,明抢暗盗,坑蒙拐骗,杀人越货。案件频发,刑警们整日如箭在弦,枕戈待旦,脑汁搅尽,双腿跑断。蒋刑警说,现在的贼不如过去的贼了,过去的贼逢年过节还会打点行李,还乡省亲,现在的贼却是放弃节假日,长年在一线。刑事案件居高不下,自然影响了破案率。没有人再说“狡猾的狐狸逃不过猎人眼睛”这句话了,临近过年,狐狸成群地跑出,而猎人的眼睛只有两只。
每天都有新的挑战,却是让我如鱼得水。我很少再被叫去干那些抄写公文打扫卫生的事了,而是常常独当一面,替换那些熬了夜、出了差或是家中有了事的刑警们,去干一些更高难度的作业。我可以勘查某个四处是血的现场,最终在血泊中大胆地怀疑有一处是罪犯的血;我可以踹开某个黑屋子,用警棍指着罪犯,再熟练地给他戴上手铐;审讯时,我还可以用一只手或一本书在桌子上拍出很响的声音,然后用更响的声音质问嫌疑人:你说不说!我自认为我的行为和思维已经脱离了学生气,可指导老师们夸我的同时还在笑我:到底是个学生!
和我一起担当了重任的还有我的四个同学,但我敢保证他们没有我积极。我每天出出进进还要留心浩志的——知道浩志没有回家让我坐卧不安疑神疑鬼,流窜作案比例的上升更加重了我对浩志的担心。而我的同学除了想感受刺激,或是想获得一个好的实习鉴定外,并没有更多的顾虑。
记得祭灶那天,我一共出了六个现场,三个入户盗窃的,三个入户抢劫的。还有两个拦路抢劫的顾不过来,是由派出所处理的。
那天还有个“12·30”抢劫杀人案,蒋刑警还带着我们一起调查了一条线索。“12·30”也是怀疑流窜犯作案的。目击者称案犯为两至三人,二十二三岁,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样子像是外地民工,专案组自然把侦查范围划定在外来务工人员身上。蒋刑警说,陈家寨村前是个劳务黑市,我们到那里看一看。
我们到了陈家寨的门楼下,已经是下午四点,卖工人员所剩不多了。蒋刑警刚刚将警车停住,民工们便四散着要跑,蒋刑警一声断喝,他们又大都折了回来。我暗自佩服蒋刑警的嗓门,并且快速在人堆里扫了一遍。我没有看到浩志的影子,便赶紧下车,协助蒋刑警控制局面。我统计了符合摸排条件的民工人数,总共二十三人。我取出纸笔,正要记下每个人的基本情况时,蒋刑警说,不用记了,全部带回刑警队。我听见几个民工说他们是有暂住证的,还有几个民工说他们刚刚路过这里,另有一个民工说,陈家寨村死了人,他是赶来帮忙的。我探头一看,陈家寨的巷子里,的确搭着一座灵堂。蒋刑警却说,你口音是湖北人,却在这里帮的什么忙,带走!民工们的口音的确五湖四海,可他们的样子却都像封姑沟人,我就犹豫着下不了手。这时候,蒋刑警已经挡了两辆货运小面包,二十三个民工就被装进三辆面包车里,拉回了刑警队。
二十三个民工像一队溃不成军的士兵,低着头进了西城分局的大门。蒋刑警吆喝着快点快点,我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要吆喝的时候,一个同学从值班室的窗户探出头来,喊我,王来志,电话!
我当是李金枝的电话,却是我舅舅打来的。舅舅言语中流露着关爱,他先是责备我假期也不给他打个电话,而他打过来几次我却都是忙着的;然后跟我商量,要不下学期联系个法院实习算了。我说不了,我公安业务还不熟呢。舅舅在电话里就哼笑了一声,说,今天已经是祭灶了,你宽志叔过年来不了,却趁着祭灶拜年来了。晚上咱家一起坐一坐,你也过来。
我想给舅舅更正我是把宽志叫哥的,却没有说出来。我说,舅,晚上我怕去不成了。刚刚带回了二十多人,我要给他们作笔录,排除作案时间,还要给他们打指纹,再跟现场指纹比对,不知道会到几点的。
舅舅又哼笑着打断了我,说工作要紧,然后叫我注意身体,并让我过年一定过去,一家人还要坐夜呢。
二十三个民工蹲坐在分局大院里,蒋刑警把他们分成五组,接受我们五个实习生的调查。蒋刑警说他有事要出去一下。蒋刑警的“事”总是跟一些烦琐的工作同时出现,我们见多不怪。不仅不怪,我们还有些猴子称大王的感觉。
我笔录记得很慢,北京的同学跟江苏的同学都开始打指纹了,我第三份笔录还没问完。我有个毛病,询问农民工的时候总是很啰嗦。问案的同时,看着农民工们满是皱纹的脸或者满是皱褶的衣服,我还要问他们当年的收成,问他们家中的老小,问他们掌握的手艺跟寻下的活路。要是对方来自湖南,我还要问他那里今年有没有水灾;要是来自四川,我还要问他那里有没有移民;要是来自山西,我还要问他那里有没有小煤窑;要是来自陕西,我还要问他那里有没有买卖妇女。我有意无意总把这些农民工们跟封姑沟人拉扯在一起,甚至我还问这些卖工者,在他们打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后生:十五六岁,镇北口音,身体敦实,不爱言语……
夜幕降临,蒋刑警又回来了。蒋刑警手持手机,接听电话,东张西望,一脸烦躁:
……这么晚了,哪来的警力,我这里“12·30”还在问人呢!
蒋刑警接着电话,样子委屈又无奈,我就知道又有新案子了。这时,电话里隐约传来孟局长的声音,“12·30”你先放一放。东城区这个案子比较急,据说死者还是咱西城的一个人物,你带几个学生先协助一下。
我目不转睛盯着蒋刑警,我神情亢奋收拾着笔录纸。我意识到,有一个“规格”很高的案子,将和“遇见一个好案子不容易”的我们激情遭遇。
果然,蒋刑警挂了电话,烦躁地说,收拾收拾,抓人抓人!
我把所有作好的笔录收起来放在一起,再把所有捺好的指纹收起来放在一起,然后把所有的审查对象——作了笔录的跟没作笔录的,捺了指纹的跟没捺指纹的,集中起来,交给了几名保安。
东城分局来了三名刑警。他们显然是刚刚经过了艰苦的工作,一个个眼圈青黑,精神委顿。但瑕不掩瑜,三名刑警依然神情机智,语言清晰:
昨晚,也就是祭灶的前夜,东城区书简巷发生一起持刀杀人案。经调查,死者系我市西城区优秀企业家、陈家寨村村主任陈民娃同志。经现场走访,案发当晚,陈民娃做东,同几个上级领导,还有省海天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任海天一起,在书简巷“醉不归”酒店用餐。晚十点多,陈民娃送走了领导,送走了老总,本来可能是要开车回家的,可或许是想撒尿,或许是想吐酒,总之陈民娃鬼使神差就绕到了酒店的后面。这时候,惨案发生了,陈民娃一声没喊就倒在了血泊中。陈民娃的尸体在酒店的后面躺了一夜。案犯心狠手辣,手法老到,一刀就刺穿了陈民娃的颈动脉。现场留下了案犯的一枚血足印,还留下了一张纸条,上写“跟我联系”四个字,纸条上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东城分局的刑警说,现场留下的电话号码他们已经查过了,机主就是陈家寨村的陈选民。因此,这个陈选民,极有可能就是此案的犯罪嫌疑人。
云遮星月,霜冷大地,正是抓捕嫌疑人的大好时机。终于碰上一个不是流窜作案的案件,我的心里毫不紧张,只有兴奋。我拨通了李金枝的电话。我答应过李金枝,一有城里人作案的典型案例,就立刻通知她,我们要让《终点站》栏目里点缀上城市犯罪分子的面孔。
东城分局的刑警们介绍案情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白天在陈家寨村见到的灵堂,应该就是这个陈民娃的。这会儿,在派出所片儿警的带领下,我们再次来到陈家寨村时,又见到了这个灵堂。灵堂设在路的中央,花圈似海,哭声如浪。灵堂的后边,是一座更加宏伟的楼房,层层迭起,俯瞰四方。毫无疑问,这是死者家的楼房。灵堂与楼房,一明一暗,一高一矮,对比呼应,相得益彰。街道两旁,三步一标语,五步一横幅,有的表达愤怒,有的寄托哀伤,有的写向警方要凶手,有的说化悲痛为力量。片儿警说,陈民娃的灵堂,从早晨一直搭到了晚上,而且据说如果捉不住凶手,家属们还会把灵堂搭过百日,搭过周年,直到陈民娃沉冤昭雪,含笑长眠。
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小心翼翼,既不能惊扰了群众,更不能让事态升级。于是我们也都作出奔丧的样子,哭丧起脸,从哭丧着的人群中穿过。我们自认为蹑手蹑脚,胆大心细,但还是让更为心细的村民们注意上了行迹。当我们包围了陈选民家的院子时,我们身后也包围了许多的村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的暗自啜泣,有的窃窃私语。
顾不了那么多了。蒋刑警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像离弦之箭,倏地射到陈选民家的门楼前。我已做好了翻墙的准备,可却忽然发现,陈选民家的大门不过是虚掩着的。我为自己不能英勇地翻墙擒凶而失望,失望之后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门没锁。我对蒋刑警说。
门是没锁!
一扇大门哗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男人五十岁上下,黑上衣,黑裤子,上衣跟裤子已经很旧,却是熨过了,平整地贴在身上。男人脸色苍白,却泛着笑意,眼圈浮肿,却目光炯炯。男人一手提着个鸟笼子,笼中的鸟儿惊恐地扑棱着,另一只手很响地拉开另一扇门。
门是没锁。男人重复着,放下了鸟笼。男人把一双大手平平地伸展在我的眼前。
陈选民!
管片的民警认出这个男人就是陈选民。陈选民伸出的大手又在告诉大家,他就是杀害陈民娃的凶手。此时此刻,一只手铐就提在我的手上,我却忘了把它举起来,铐在眼前这双缴械服法的手上。实习以来,狡猾的罪犯也罢,凶残的罪犯也罢,逃跑的罪犯也罢,反抗的罪犯也罢,我都没怎么怕过,可眼前的罪犯,反向思维,出其不意,主动把他的双手递向我的手铐,却让我茫然无措,心中发虚。
孩子,来吧。陈选民冲我笑着,手几乎触到我的铐子。
他竟然在称我孩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心生怒气,可还是没有主张。
陈选民,你不要太张狂!
蒋刑警的大嗓门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东城分局一名刑警冲上来,扭住了陈选民的左胳膊,我想过右胳膊该是由我来扭才合情合理,可我还是愣着,没有动。蒋刑警看到了我的异常,他眼疾手快,冲上前来,扭住了陈选民的右胳膊。两只胳膊被四只有力的大手抓紧了,重新递到我的眼前。
我听到身后的人群喧嚷起来。我还听见一个女生在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李金枝正站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李金枝冲我挤眼,并且耸了耸肩上的摄像机。
我给陈选民戴上了手铐。
人群中出现了几个愤怒者,连哭带叫扑向陈选民。一个男人要来抓陈选民的脸,被片儿警喝住了;另一个男人举起汽车摇把,又被东城刑警挡了回去。然而陈选民的双手被我拉着,终究留下了破绽: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想是陈民娃的婆姨吧,一声咆哮从人堆里扑了过来,一把捏住了陈选民的下身。陈选民微笑的脸立刻缩成了一枚干核桃。蒋刑警急忙喊我,小王,快把人拉上车去!
东城分局的警车早已开了过来,而我却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陈选民拉上去。身后的人群,大部分还站在原地,目送警车,挥手致意;小部分奔向陈选民的家,横冲直撞,扑天抢地。我看见陈选民家的门扇被人卸下,扔到了街道上;我看见陈选民的鸟笼子抛向了空中又重重地落下,摔散了架。笼中的鸟儿晕头转向,不等明白了自由,已经被人踩杀。我还看见李金枝有了很好的题材,却是忘记了拍摄。李金枝肩上的摄像机换到了手上,倚墙而立,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