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陈民娃被害的案件,三娃跟草琴决定搬家了。
告别浪子夜总会的当晚,草琴是走回陈家寨的。那天,离开了浪子夜总会,走在霓虹明灭的圣德路上,夜风卷着轻薄的雾气,街道覆着灰亮的霜衣,草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冬夜寒冷,而浑身上下每个毛孔中那种封冻的僵硬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现实。草琴似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来到夜总会,现在又为什么离开夜总会;她忘了城市中还有个栖身的陈家寨,忘了802路汽车站,甚至忘了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娃。草琴脚步匆匆走向前方,仿佛走出这灌满了色彩和寒冷的街巷,才能找到温暖,才能透出呼吸,才能静下心来,才能打理半年以来锈在脑子里的缕缕思绪。草琴走得很快,以至于三娃紧着步子才能勉强跟上。三娃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只气球,被草琴牵着在飞。三娃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浪子夜总会里架子鼓的打击声,又像是草琴的脚步声。
草琴姐,那个女人是胡说的!
三娃截住了草琴,做贼心虚地解释着。三娃的脸上还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却正被霓虹灯抹出各样的色彩。草琴缓下了脚步,送给了三娃惨然的一笑。
草琴姐,那个女人的确是胡说的!
三娃黄色的碎发结上了一层霜花,衰草般在风中抖索着。三娃的眉毛拧在一处,额间的皮肉就皱出了一个委屈的疑问。
草琴停下了脚步。草琴似乎看见了封姑亭下怀抱羔羊心神不定等着见她的那个后生。草琴再笑时,就觉得很吃力,就觉得自己眼睛湿湿的:
你看你想到啥地方了,姐咋能不相信你哩?只是,夜总会这活咱干着不踏实。三娃,咱回家,咱脱了这红红绿绿的衣裳,咱干些本本分分的活,咱离开封姑沟不就是为了个踏实吗?可是现在,姐却一天比一天心虚起来。
草琴扯长了袖子,给三娃擦了头上的霜花,接着要过三弦,握在手里端详。
这三弦,本来只是在封姑亭上弹的,草琴喃喃地说。
两人回到陈家寨的时候,老陈已经被带到了东城分局。村口,陈民娃的灵堂上,哀乐依然执著,哭声还很豪迈。在所有的哀乐声与哭嚎声中,有一路女人的尖锐哭声更加突出,萦绕在草琴的耳际,让她耿耿于怀。草琴跟三娃迟疑着,就避开了陈家寨的正门,从另一条巷子回到了家。
草琴跟三娃却看到了比灵堂更让人不安的一幕:
老陈家的一扇大门被人卸下,拦腰破开,扔在了马路中央;另一扇大门被卸了一半,僵住了,门扇上就被涂上了粪便之类的污物。院子里,被子褥子,横七竖八,锅碗瓢盆,满地开花。有一只黑釉蓝花的面缸碎成了两片,龇牙咧嘴地躺在墙根——草琴认出这是老陈家的面缸,当初为老陈做荞面坷坨的时候,就是从这口缸里挖出的荞面。
草琴的头发竖了起来。三娃已警惕地退到了院门外,挥着手示意草琴也出来。
老陈!草琴喊。
没有人答应。只有村口传来的哀乐和哭声。
老陈!草琴再喊。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房客们从不同的方向探出了头,向草琴投来好奇的目光。终于,从老陈的屋里熊一般摆出来一个黑影。草琴细看,是老陈的婆姨。老陈婆姨身子佝偻,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被扯成一片一片的,好像是要去夜总会里进行服装表演。
都完了!老陈婆姨喊道。
草琴忽然意识到,陈家寨村主任陈民娃的死,肯定是跟老陈有关。草琴同时也猜到了,她的房东老陈,一定是被公安局抓走了。草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沉沉地在往下坠。草琴盯着老陈婆姨,身体也跟着心中那下坠的感觉蹲了下去。草琴把地上的被子卷起来,再把褥子卷起来,她把被子褥子叠到一起,抱进了老陈的屋里。
草琴走出老陈房门的时候,看见三娃正飞一般地跑上楼梯,边跑边慌张地掏着钥匙。三娃背上的三弦琴不时地磕在墙上,发出铿铿锵锵的声响。三娃终于摸出了门钥匙,可能是紧张的缘故,那钥匙却总是捅不进锁孔。草琴听见了三娃紧张的声音:
警察来过了,警察一定还会来的!
草琴知道三娃在想着什么。草琴也上了楼。门开了,三娃一把将草琴拉进门里:
草琴姐,我知道老陈对咱好。可是顾不上了,咱得搬家。警察来过了,警察来过了肯定还会来,他们要调查,他们要查暂住证,他们要问咱是哪里人,他们要跟镇北县公安局联系哩,他们马上就能知道我杀了友道大了……
三娃说着已扑到了床上,手忙脚乱卷起了铺盖。三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警察来了,双手却像两只螃蟹钳子,来来回回往怀里搂着被褥。随着他手臂的挥动,三娃撅在空中的屁股忽悠着上上下下,让人想起一只拼命打洞急于藏身的兔子。
这不是夜总会里的三娃了。几个时辰之前,三娃还英姿勃发,气度轩昂,还人五人六,劝架帮忙;再早一些,还是在夜总会,三娃台上挥洒自如,引吭高唱,台下文明礼貌,应接不爽。可是现在,几个警察来过陈家寨,来到老陈家,带走房东老陈,留下了满院紧张。三娃慌了神。三娃的发型不再潇洒,却像刚从麦垛里爬出来一样;三娃的衣裳不再新潮,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土里土气,黯然无光;三娃的眼睛缺乏了神气,充满着恐惧,流露着哀伤;三娃的方肩阔背看不见了硬朗,却佝偻得像只丧家犬一样。
草琴感觉三娃把恐慌传染给了自己。草琴心开始跳,手开始抖。可草琴发现,就是在这恐慌中,三娃才像是真正的三娃,才是封姑亭下的那个三娃,是那个遇好则喜遇坏则忧,为了跟自己好不顾一切,惹下乱子却又无所适从的三娃。三娃还是那个孩子一般的三娃。半年以前,封姑亭下的那片包谷地里,三娃也是这样,埋着身子,撅起屁股,像个罪臣一般等待着草琴的发作和发落。如今,三娃恐惧的屁股再次撅起,让草琴激动,让草琴眼热,让草琴心里涌出莫名的温情。草琴心还在跳,手还在抖,可不知为什么,草琴却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瞬间的恐慌中,草琴忽然就忘记了城市,忘记了陈家寨,忘记了夜总会,忘记了夜总会的女老板无耻宣布和三娃有过一腿的声音——而不久前这声音还像虫子一般在她的脑子里噬咬着。草琴仿佛又回到了封姑亭上:残阳如血,绿野如海,三娃跪缩在地上,缩成一个无助而恐惧的生命符号。草琴心里又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暖暖的,柔柔的,像黑屋子里把过的一盏灯。
草琴默默走到三娃跟前,环起双臂箍住了三娃的腰。三娃的屁股结实地嵌进草琴的怀里。
三娃,不要慌,警察刚来过,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倒是半夜搬家,才会让人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