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着雨。晚上,金老板依然描眉,涂唇,给脸上扑粉,然后给三娃说她有个应酬,撑了把雨伞出门了。
餐厅里已没有了客人,三娃还是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砰砰砰地和着面。年轻的服务员们聚在餐厅一角,操着普通话窃窃私语着。草琴走到橱窗前,把脸扣在窗玻璃上,看雨。不知从何时起,草琴喜欢上了雨的声音。很多时候,草琴烦躁了,恐惧了,郁闷了,只要听见雨的声音,她的心情总是可以平静下来的。草琴说,飘雨的天气可以让她想起封姑沟。
面馆里来了一位女子。服务员们迎上去招呼客人的时候,草琴的思想也从雨中走了出来。草琴转过身,擦了眼睛,扫了一眼客人,就急着到厨房给三娃搭手去。可就在草琴掀起厨房门帘抬脚准备进去的瞬间,她的手停住了。草琴忽然觉得那女子很眼熟,她从短暂的回忆中就想起了什么。草琴再次回过头,眼睛就亮了,她伸出指头惊喜地指着来客:
是你!
被指着的姑娘先是惊讶,继而也惊喜了:
是你!
草琴忘记了三娃的嘱咐,当着众人的面竟又喊出了三娃的真名:
三娃,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三娃提着两只面手走出了厨房。三娃睁着一双愠怒的眼睛本要去瞪草琴,可他却看见了迎面站着的姑娘。姑娘穿着一身工服,已被雨水淋湿;姑娘微笑着,那笑容也像遭了雨水一般含着淡淡的忧郁。三娃当然认出了这姑娘。三娃很酷的眼睛忽然就汪出两窝泉水,蓄着冲动,溢着涟漪,最终惊喜地睁到了最大。
丰采菊!三娃叫出了姑娘的名字。三娃的声音很大,仿佛“丰采菊”三个字是早已在喉咙里备好了的,一直等待着在一个特别的时间和地点,用一样特别的声音喊叫出来!胖嫂面馆的服务员惊讶地聚拢过来。草琴也很惊讶,她看一眼三娃,再看一眼丰采菊,当她联想到三娃的心思应该还是在浪子夜总会的时候,她就理解了三娃的激动,她也匆忙把自己的惊讶换成那种超常的激动了。
三娃的两只面手相互搓着,竟在脚下搓出了一堆面絮。丰采菊望着这堆面絮,脸红了。
丰采菊吃了一大碗“封姑沟拉面”。丰采菊吃饭的时候,三娃就坐在桌子对面。丰采菊每动一次筷子,三娃的喉结就跟着在脖子上滚动一次。丰采菊动筷子的间隙,三娃也是见缝插针,问这问那,惹得丰采菊几次放下筷子,微笑着一一回答三娃。草琴在一旁看着着急,几次提醒三娃先让人家吃饭才是,丰采菊却连说不饿不饿。丰采菊兴高采烈,像是真的不饿,却一口一个草琴姐,让草琴先忙着,她要跟三娃说会儿话。
丰采菊说,春节前她离开了浪子夜总会,也是再没回去过。
丰采菊说,她有一个弟弟,四年前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可昂贵的学费却让全家一筹莫展。丰采菊她爸着急了,想要卖房,可她弟弟却死活不肯,说谁要是提卖房他就把录取通知书给撕了。丰采菊她爸以头撞地,直恨自己爱抽烟,爱喝酒,爱耍钱,挣钱的本事没有花钱的本事一大堆。丰采菊安慰她爸,你这些年抽烟喝酒耍牌的钱加起来还不够那学费的十分之一呢。正在这个时候,村上来了一伙招演员的,说是中聘之后底薪一千,奖金无限。丰采菊应聘去了。丰采菊被叫到村委会办公室,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朱红。那一年,丰采菊刚满十六岁,脸庞像一枚熟透了的桃子。朱红用一把扇子撬起丰采菊低垂的脸,抱怨着丰采菊不够大方,却又示意一男一女上来,量了丰采菊的胸围腰围和臀围。丰采菊说,她当时好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直想拨开这些古怪的男女跑回家去。可是她没有。丰采菊不但没跑,当朱红抱怨她的肤色稍微偏黑一些的时候,她还灵机一动给人家解释,她说她的皮肤就是这样,太阳晒着就黑了,不见太阳又能马上白了起来。
丰采菊在浪子夜总会干了整整三年半。丰采菊的工资大多寄给了她北京的弟弟。过年前,弟弟来信说,由于姐姐以前寄来的钱他都可以省出一些,所以最后一个学期她就不必再寄钱了。丰采菊如释重负。丰采菊辞了浪子夜总会的工作,想着回家嫁人。可是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小山村了。整个村庄正流感一般流传着一个风尘女子的风尘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她。
丰采菊说,为了她弟弟,任何牺牲都值得。
丰采菊说,做个城里人更轻松,挣多挣少光荣丢人没有人知道。
丰采菊说她现在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发宣传单,虽然每天很辛苦,钱也挣得很少,可是她很快活。
三娃拿来一瓶啤酒,咬开盖子,给丰采菊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三娃似乎是被丰采菊的故事感动着,他的嘴唇和手指都在颤抖,来,我敬天底下最伟大的姐姐一杯!
丰采菊并没有端酒,而是提过酒瓶又斟满了一杯,站起来递给旁边的草琴:
我觉得草琴姐才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姐姐。王成,咱俩一起敬草琴姐一杯才对!
丰采菊的出现,让草琴很是意外,可这种意外却又带给了她几分激动,几分依恋,甚至还有几分感恩。草琴晦暗的心像流出二道梁的盐池河一般,忽然变得开阔明媚起来。当然,首先是因为三娃的心开阔了,也明媚了。三娃的脸上有了微笑,嘴里又哼出了小曲,吆喝草琴的时候似乎也能润色出几分情趣。刘养田来了,草琴若是跟刘养田多聊上几句,三娃也不再沉下脸断喝草琴,却时常还能腾出手凑过去,接过他们的话茬。三娃的态度让老刘放松下来,老刘的言语从小心翼翼渐渐地转为口若悬河。
要我想,任何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候,总能在自己男人异样的表现中,觉察出他情感的偏离和越位,可是草琴没有,草琴满心眼里只是怀着对丰采菊的感激。丰采菊的来访,虽然仅仅只是一次,却已经让三娃恢复了许多精神,三娃越来越像封姑亭下的那个后生了。晚上回家来,三娃不再叫累,有一次却还主动提出要给草琴弹三弦。草琴很感动,一手提来三弦一手却压住床上的三娃,姐原先每次叫你弹你都说累,都不弹,人家丰采菊一来你就不累了!三娃捧住草琴的手在自己胸前摩挲,认真地说,不知道为啥,丰采菊总能让我找到些城市的感觉。
然而丰采菊就像候鸟一样,只在胖嫂面馆停留了半个晚上,便又有些时日没有来了。三娃的情绪再次消沉,他要么默不作声地躲在厨房,要么就无缘无故地冲人发脾气。三娃从家里拿来了三弦琴,每天下班之后并不急于回家,却是搬了凳子坐在面馆的门前弹。三娃只弹,并不唱;三娃头低着,眉锁着,不看任何人。草琴于是盼着丰采菊再次光临。客人少的时候,草琴会悄悄地溜到大街上,拉住那些发野广告的男男女女,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丰采菊的女子,关南人,眉目清秀,也是发广告单的。可是,每一次草琴又都失望而归。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丰采菊终于又来了。三娃说,是他的琴声把丰采菊召唤回来的。那天晚上,面馆里已没有了客人,三娃坐在面馆门前弹着《五月雷》,猛一抬头,丰采菊就站在自己面前,正聚精会神地听他演奏。三娃收了曲子,站了起来,三弦琴“哐”地一声掷在了一边。《五月雷》的戛然而止也把草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草琴看到,丰采菊的双手正握在三娃的掌心,而她手上原本攥着的没有发完的房产广告,却像是一片片秋叶,飘着荡着飞落了一地。
丰采菊面向面馆,自然就看见了草琴。丰采菊使劲把手往外抽,却是面带羞涩,委屈地冲着草琴嚷嚷:
草琴姐,你看你家王成,有这样欢迎人的吗?
三娃松开了丰采菊,转过身来。三娃脸上的惊慌以一种不被察觉的速度换成了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得意,草琴姐,我就知道采菊能听到我的琴声,听到我的琴声她一定会来的。
好,好!草琴高兴地附和着。可你也不能把人家的东西弄得满地都是!
草琴走出门外,弯下腰来,一张一张地去捡那些广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