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4·10”案件的时候,我在三娃的随身物品中发现了一只手机。这是一款情侣手机,我和李金枝逛市场的时候曾经见过。和这只乳白色手机相匹配的,应该是一只枣红色的翻盖手机,机型更袖珍一些。见了三娃的手机,又听了草琴的供述,我仿佛看见丰采菊手持手机接听三娃电话时的情景。
我还查看了三娃手机的内容——三娃当时不让看,我说我在执行公务,三娃就说那你随便。手机里有几条信息是丰采菊发过来的,大多是甜言蜜语,只有一条让我记忆深刻,过目不忘。这条信息的内容是:
成,我爱你,但我必须走了。我为我们曾经的相爱感到幸福,我相信我撞上过了爱情。可是,人活一世,必须有所担待。草琴姐很可怜,你我必须用分别的痛苦来担待她。爱你的菊。
三娃说他不相信丰采菊真的会离开他。既然相爱,就不应该选择逃避。他说他会等着丰采菊回来的那一天,除非给我友道叔下毒的事会判他死刑。看我瞪他,三娃才低下了头。给我友道叔投毒一案,三娃很可能会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可是草琴呢?因了“4·10”案件,不久之后,一声枪响,更多的人或许只能像丰采菊那样评价草琴:很可怜。
跟三娃在胖嫂面馆见过面后,草琴是找过丰采菊的。草琴不知道丰采菊的住处,更不可能知道丰采菊的手机号码,她所知道的仅仅就是丰采菊在给一家房地产公司散发着宣传单。草琴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手里握着一沓广告单,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遇见红灯或是堵车,就将单子逐个塞给沿街的司机们。司机们对于发单族似乎已经麻木,有的接过广告单顺手丢在一旁,有的干脆就又丢出车外。倒是交警跟城管人员永远都在大惊小怪着,看见手持纸张者便大声呵斥,做出要撵要抓的样子逼他们走开。发单子的人似乎也习惯了,并不惊慌,却是挪个地方重新开张。
草琴最初是一条街一条街地打听着丰采菊。当问到一个年轻后生的时候,后生将两张药品宣传单塞给草琴,先是介绍他们的产品。后生打量着草琴的脸,就说草琴面色萎黄精神抑郁,一定还失眠多梦食欲不振,后生就把他们的药品推荐给草琴。草琴苦笑着说,你的药不治病,治病的药我还在找着哩。后生最后明白了草琴的意思,他告诉草琴,像她这样找人怕是永远也找不到,还不如守着一条大街的红绿灯,也许要找的人自己就走过来了。草琴听了后生的话,就坐在迎宾大道一处红绿灯下,等着丰采菊的出现。
一直到傍晚,草琴都没见着丰采菊的影子,却等来了车流的高峰。草琴看着一个交警小跑着往来,忙碌地分散着车流。草琴看着红绿灯已轮番变过,车流却还像一队蜗牛。草琴看着交警的情绪渐渐变得烦躁起来。草琴正想着这一天又是白白熬去,却见交警突然向车流中一指,厉声呵斥,发单子的,你也不怕让车撞了!草琴起身,心中一喜,因为发单子的女子就像是丰采菊。女子似乎没有听见交警的训斥,还在执著地发着广告单。交警却急了,咳,说你呢,聋子还是傻子!女子将最后一张广告单扔进了一辆轿车,歉意地笑着,匆匆跑出了马路。
草琴看清女子就是丰采菊。草琴忽然心潮澎湃,忽然百感交集,却又好像忘记了为什么来找的丰采菊。是怨恨?是诉苦?是求情?还是来进一步落实她跟三娃的关系?草琴说不清——直到后来我问她她也说不清。草琴见到采菊,就像哨兵发现了敌情,毫不犹豫冲了过去。
草琴一把抓住了丰采菊的胳膊。丰采菊“呀”地喊了一声,猛一回头,却是又惊又喜:
草琴姐,怎么会是你?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草琴松了手,却一时不知所措。丰采菊的脸庞青春秀美,尽写着无辜和好奇,草琴就觉得自不量力,觉得自惭形秽。草琴这两天已经搜集了很多丑化勾引者的词语,有封姑沟人常用的,也有城里刚学下的。可这会儿见到采菊,她又觉得不应该把这些词语同眼前的女子扯到一起。
天都快黑了,你咋还忙着哩?
草琴酝酿成熟的解恨话变成一句问候语。草琴难看的神色却告诉丰采菊,草琴并不是来问候她的。丰采菊帮草琴理了理头发,眼睛就追着草琴低垂的脸:
草琴姐,你怎么还没走?王成说你家里有事,怎么还不回去?
草琴一愣,忽然又背过身去。丰采菊先看到草琴的肩膀一耸一耸,继而听到她开始哭泣。
回去?你没问他叫我回到哪里去?你没问他我敢不敢回去?你没问他我当初是怎么出来的?
丰采菊将一只胳膊递给草琴,让草琴抱住哭。丰采菊不明就里,还要安慰草琴:
草琴姐,娃的事王成都给我说了。事情出都出了,你也不要太难过,该回去还是要回去!
草琴知道丰采菊还蒙在鼓里。丰采菊的糊涂给了草琴希望。草琴丢开丰采菊的胳膊,忽然不哭了:
好妹子,给姐说,三娃还给你说了什么?
丰采菊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三娃是谁。草琴顾不了许多,就说三娃便是王成。草琴进一步指出,她原来当着丰采菊的面是喊过三娃的,只是你丰采菊是文明人,不去记这些俗名儿。草琴说三娃怕城里人笑话,早早就把名字改成王成了。丰采菊想笑没敢笑,言语却有些迟疑:
实际上也没说啥,他说你跟姐夫闹矛盾了,出来了,不管娃了,娃就出了事;他说你半个月前就回去了,可是没拿衣服,这次拿了衣服又要回去……
草琴口鼻里冒着热气,喉咙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丰采菊有了不好的预感:
草琴姐,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草琴把自己的两只手伸出去,又将丰采菊的双手拦过来。草琴深情地望着丰采菊,像是一名找到了组织的地下党:
采菊呀,姐姓高,三娃姓王,你说俺俩是不是姐弟?
那天晚上,草琴把丰采菊邀请到了家里。草琴告诉丰采菊,这儿正是她跟三娃曾经住过的地方,丰采菊就什么都明白了。丰采菊坐在床沿上抽泣。很长时间了,草琴还是不敢去劝。房东家的麻将在打,邻居家的婴儿在哭,出租屋里却如同窒息了一般。
丰采菊的手机一遍一遍响着,铃声竟是一段激昂的三弦独奏。草琴劝丰采菊去接电话,丰采菊却坐着不动。丰采菊把电话调到了静音,草琴就先开口了。草琴说她跟三娃的过去就像丰采菊和三娃的现在一样,虽然他俩的那段时光见不得阳光。草琴说她相信三娃对她还有感情,不然的话,他就会对丰采菊说出实情,会拿走出租房里所有的东西,会偷偷摸摸而不是故意大喊“丰采菊我爱你”,会不再弹那首《望妹子》。草琴说她当然相信丰采菊跟三娃的感情也是真的,就像她跟三娃的感情一样真。
那晚送走了丰采菊,草琴忽然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草琴像个作完案后逃离了现场的贼娃子,想要冷静却更是不安。草琴静静地卧在床上,希望丰采菊没有怨恨自己,希望丰采菊能够离开三娃,希望丰采菊将来能找个好人家。草琴也盼望着三娃,在丰采菊走了之后的某个晚上,会忽然发觉,忽然感悟,忽然提了三弦回到陈家寨,在她的窗外重新奏响那首《望妹子》。
三娃对我说,拿丰采菊与草琴相比,他与丰采菊的感情才是真实的,没有冲动,没有幻想,没有压力,就像落花和流水的遭遇。三娃当时使用的这个比喻,让我开始觉得城市也是一本教科书,即使你没上过多少学,说话也可以变得很文气。
三娃说,他一点都没有发现丰采菊离开的迹象。否则的话,落花会随了流水走,“4·10”案件或许就能够避免。
离开草琴之后,丰采菊给三娃回了电话。丰采菊说她的手机充着电,所以没接上三娃的电话。丰采菊说夜虽然很深了,但她还是想见上三娃一面。三娃说丰采菊穿着自己买给她的那件乳白色风衣,长长的头发披在上边,很是好看。三娃说丰采菊见了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丰采菊的微笑让他现在咋想咋心痛。三娃说唯一感觉不对的是,丰采菊那晚把他叫到自己的出租房里,凶猛得如同一只野兽。三娃说自己那晚很累,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边却不见了丰采菊。三娃给丰采菊打电话,电话关机,三娃看见了手机上的那条短消息。三娃说,从那天开始,丰采菊的手机一直关机,他找了省城的许多地方,都没有丰采菊的音信。
三娃说,他看了丰采菊的短信就怒发冲冠,他一刻不停就去了陈家寨。
那天早上,草琴头缠毛巾正在收拾屋子。草琴端着盆子出门,三娃怒气冲冲地进门,盛着洗衣水的盆子就被咣的一声撞到了地上,半盆脏水就打湿了三娃笔挺的西裤。草琴吓了一跳,可她因为惊吓而发出的一声“啊”字只拖出半拍,就立刻烤化了一般变软变柔,最后竟颤抖起来。草琴看见了头正肩宽浓眉大眼的三娃。草琴想迎了上去,双手却像被磁铁排斥着的另一块磁石,只是费力地在抖。草琴觉得三娃回来得太突然而自己真是太没用,好在三娃裤子湿着终于被她发现了,草琴快速扯下头上的毛巾,蹲下来就要给三娃擦裤子。
三娃一脚踢开了脚下的盆子,顺便也踢落草琴手中的毛巾。草琴站起身,却像一个做了错事无法隐瞒的孩子,不敢抬头。三娃的湿西裤贴在腿上,像个下地农民;三娃的西装上衣却依然棱整,又像个上台干部。三娃的样子很滑稽,可这一点都破坏不了他脸上的威严和傲慢。三娃满脸燃烧着怒气,神色如金钢,目光如火炬。草琴虽是低着头,却仿佛听见三娃在怒斥自己,走远点!草琴果然侧了身子,算是走远了一点。
三娃不看草琴,径直进到屋去。三娃的新皮鞋在替三娃发着脾气,踩出沉闷的声音,响在草琴心里。三娃目不斜视,直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子门,开始打理自己的东西。
草琴早已跟进了屋。草琴把房门轻轻关闭。草琴像个长于教育的家长,寻找着劝说孩子的时机。可是三娃不给她时间,不给她机会,三娃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跟她永远告别。草琴心里忽地发紧,浑身肌肉也紧张起来。草琴猫一般一跃而起,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三娃。
咱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草琴拖着封姑沟腔调絮叨着,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草琴双手愈发用力,仿佛要把自己嵌进三娃的身体。
三娃像个木头一动不动。
放开我!
草琴并不放手。
我再说一遍,放开我!
草琴的双手变成了一道绳索,已经勒进三娃的皮肉里。
三娃奋力扯着草琴的手,扯开一只,另一只却又上来。三娃像是遇上了千手观音。三娃急了,便和面一般腰部发力,肩头一甩,草琴就成了一团面,踉跄几步,软软地跌坐在了床沿上。草琴还要扑过来,三娃伸出一根食指,只消一指,草琴就像被点了穴位,定在了床边。
你终于帮我下了决心!三娃冷冷地说,同时抖着潮湿的裤子。本来我是来取东西,现在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这里的一切,送给你留个纪念;我以前的积蓄,你也不妨拿回封姑沟去,跟王老师一起花。你不是要别人的担待吗?这一切,就算是我对你的担待吧。
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浩志吗?是因为你友道大吗?他们和咱从今往后可以没有关系——你我身上没有包袱了,没有了,三娃!
草琴激动着,孤注一掷却词不达意。三娃轻蔑一笑,止住了草琴的情绪。
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包袱。要说包袱,那就是你!三娃把一个“你”字拖得很长,并且有意看了草琴的反应。草琴满脸的惊愕更加刺激了三娃的倾吐欲。当初在封姑沟,我二十出头,你年近三十;我孤身一人,你已是人妻人母;我不懂人情世故,你也算是个过来人。呵,通奸,勾引,我深恶痛绝的这些词儿,都是因为你,现在全都屎一样粘在了我的身上!
草琴把头深埋在膝间,身子一耸一耸已是在抽泣。三娃还是有话要说,只是言辞似乎缓和一些:
过去的事儿我不提也罢,现在咱都可以弃暗投明——你回封姑沟,因为你喜欢那里;我留在城市,因为我喜欢这里。我想这才是真正的重新开始……
三娃忽然停顿下来,将手伸进腰间,摸出自己的手机。三娃像个出示物证的案件受害人,他举起手机在空中摇晃,再次恢复了激烈的言辞:
我问你,你都对她说什么了?
或许没听清,或许害怕着,草琴并不吭声。
你都对人家丰采菊说什么了?三娃却不依不饶。
草琴依然抽泣,头也不抬,像个负隅顽抗百般抵赖的罪犯。草琴的态度显然让三娃很失望,三娃一声冷笑:
我想你也是相信爱情的,不然的话,当初怎么会跟着跑到省城来?可你要真的相信爱情,那请你记住,丰采菊一定会回到我的身边!
三娃说完,拂袖而去。三娃的新皮鞋踩出骄傲的得得声,响在草琴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