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草琴,问她为什么要给胖嫂面馆下毒,她说她想杀了三娃;问她毒药的来源,她说是从镇北县封姑沟乡骡马大会上买的;问她一直在省城,什么时候回的镇北,她说是四月八日。
四月八日上午,刘养田一直在家里等着草琴。自从草琴开始给他做饭,刘养田就放弃了自己刚刚养成的下楼活动的习惯,却是每天起床后没完没了地在房间里踱步,或是守在阳台前一口一口地饮茶。刘养田给了草琴一把钥匙,草琴却从没有机会使用。每次草琴上楼,老刘远远地就可以辨别出她的脚步声,等到草琴走到跟前,门却早已被打开了。
然而这一天,刘养田并没有听出草琴的脚步声。有一串脚步匆忙紊乱,他听出是六楼晨练的老汉回来了;有一串脚步拖沓绵长,他听出是七楼买菜的老婆回来了;另一串脚步声却很奇怪,像是一只沉重的湿拖把被人从楼下拉了上来,刘养田就听不出来了。刘养田以为那是楼上新来的房客,可是,脚步声却停在了自家的门前。老刘奇怪着,心里有了不好的感觉,递向嘴边的茶杯也停在了胸前。等到门外传来掏钥匙的声音,老刘才着急了,他撂下茶杯,喊着来了来了,慌乱中一只脚就磕到了凳子上。
门开了,草琴斜着身子靠在门框上,正像一柄拖把。草琴上身还穿着前一天的墨绿色上衣,下身还穿着前一天的藏蓝色裤子,草琴的头上却围着一条紫红色的纱巾。纱巾从草琴的头顶裹下来,再从她的脸上缠过去,整个脸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边。草琴的眼睛大而迷茫,像是一个饱经战乱的中东姑娘。看见老刘,草琴努力着想笑出来,刘养田只看见她眼周的肌肉挣扎着在动,却终究没看见她的笑容。
老刘哥,我是来向你告辞的,今天这怕是给你做的最后一顿饭了。草琴说。
草琴想避开老刘质疑的眼睛,就折身走进厨房。刘养田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他的嘴就变成了一朵喇叭花,大张着开在了半空。
草琴,你怎么了?老刘跟进了厨房。
老刘哥,你说得对,我是该回封姑沟的。草琴表情配合不出笑容,就尽量让声音充满笑意。
草琴,你怎么了?老刘又问。
草琴不说话了。草琴斜着身体和着面,面盆一压一放撞击在案板上,发出了节奏鲜明的咚咚声。老刘的耳畔放大着这个声音,他就想起一列急驰而去的火车,车轮正与铁轨剧烈地撞击着。刘养田听着听着心就慌了,就觉得草琴正坐在一列火车上,随了这撞击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镇北的沟壑中。
草琴,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围上这个东西?老刘对草琴的纱巾心怀好奇,又充满敌意。老刘的手像只老鹰在草琴的头顶盘旋,却终于没敢去碰那纱巾。
草琴住了手,不再和面。草琴撩开纱巾的一角,一遍一遍地擦眼泪。草琴眼泪不争气,越擦越多,一滴一滴尽落在面盆里。
老刘哥,这顿饭我怕是做不成了!草琴的声音由委婉到委屈,终于拖出了哭腔,泣不成声了。
老刘忽然发现草琴的眼角竟有一道红血印。老刘哎哎地叹着气,忽然义愤填膺,开始摩拳擦掌:
那个只会拉面的畜生又欺负你了?
草琴急忙放下了纱巾。
老刘抓了草琴的手,说,不做饭了不做饭了,跟哥找他去!
老刘太激动了,就没站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养田一只手撑在了案板上,整个身体就保持着将倒未倒的状态。草琴慌忙去搀老刘,蒙在脸上的纱巾就滑落到她的肩膀上,而她的整个脸庞却全部暴露给了刘养田。刘养田完全看清了草琴脸上的血印子。那是一只手掌的完全反映,红红地绽开着,像一朵蜡染的花,夸张地印在草琴的面颊上。
狗日的!狗日的!刘养田小声咒骂着,却早已平起了身子,并将一双颤抖的手伸过去,抚摸着草琴脸上的血痕。草琴不再倔了,反而像个听话的病人,闭了眼睛,拉长脖子,接受起了医生的包扎。
草琴脸上的血印是这样形成的:
四月八日早上,草琴去找三娃。草琴敲窗子,三娃不理;草琴敲门,三娃还不理;草琴就三娃三娃地喊,三娃终于在里边应声了,一大早跟个母狗一样,叫春是不是!草琴不恼,依然苦口婆心,并说她有两句话要给三娃讲。草琴的不恼更让三娃生气。三娃跳下床,鞋也不穿,拉开面馆的门跑了出来。三娃指着草琴的鼻子说,告诉你,你今辈子都没有机会了,我已经给人家老板打过招呼,我只干到这个月月底,时间一到,我就要去关南,我就去找丰采菊!草琴被三娃噎住了,却忽然恨起了丰采菊。草琴小声骂了丰采菊一句勾魂的鬼,却被三娃听见了。三娃大喝一声制止了草琴的无理,情急之下还抡给了草琴一巴掌。草琴的脸上就留下那朵放射状的红花。
四月八日,省城红旗构件厂退休工人刘养田,和镇北县封姑沟乡王家洼村农民高草琴,在一家偏僻的川菜馆共进了午餐。川菜馆没有其他客人,菜上齐了之后,刘养田还支走了跟前的服务员。草琴说,这家川菜馆是整个省城最安闲自在的一个地方,就像王家洼封姑亭下的一段草坡。在川菜馆,草琴向刘养田讲述了她跟三娃的故事。草琴说,她跟三娃从相爱到私奔,从私奔到生活,从生活到分居,从分居到当天早上三娃的一记耳光,一切都好像是她在王家洼的窑洞里做下的一场梦。草琴说,她的梦应该醒在王家洼。草琴说,她吃过午饭就得离开,不然回去天就黑了,什么也干不成了。草琴说,她走了之后老刘哥也多保重,她有机会还会来看他的。草琴说了许多,却一口饭都没有吃下,就起身要走。刘养田站起身,颤颤巍巍似乎苍老许多。刘养田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可还是表达了自己的难分难舍:
草琴呀,你是早该回去了。不过,回去要是不顺,哥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