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
上午十点,我正在宿舍里写实习小结,门被猛地推开了。蒋刑警手里晃着一只手铐,站在了我的面前,快,这回可能是个大案,弄不好是投毒!蒋刑警说着话,已经将我手中的钢笔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虽然在刑警队实习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无法掌握该用怎样的反应来对付不同大小的案件。蒋刑警一贯处变不惊,随遇而安,他这一天的沉不住气就让我感到了突然。我不敢多问,只管随他下了楼。
蒋刑警发动了他的面包车。车厢里早已坐满了正式民警,我跟几个学生跳进去,就只好蹲在了里面。面包车像支离弦之箭,我的心脏随了它的警报声悬了又悬。
面包车一路狂奔,拐上了迎宾大道。迎宾道上,我看见更多的警车拉着警笛飞驰而过,我还看见救护车也在来往穿梭;我看见前方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我还听见人群里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叫骂。我悬着的心脏擂鼓一般跳动,我浑身的血液涨潮一般汹涌。我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心里却想,自己在赶到现场面对群众的神圣时刻,一定要表现得不慌不忙,成熟稳重,胸有成竹,训练有素。
现场是一个叫做胖嫂面馆的地方。胖嫂面馆这个招牌,似曾相识,普普通通,好像存在于省城的许多大街小巷中。我难以料到,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友道叔的婆姨曾经在此打过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友道叔的婆姨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受了奖,立了功。
现场周围人山人海,蒋刑警的面包车开不到跟前,就远远地停下来——停远有停远的好处,刑警们潇洒下车,矫健走路,行色匆匆,神情严肃,这些极酷的风采可以让更多的群众看到,可以让我们——至少是我,倍加感到神圣,倍加感到光荣。果然,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看,又来了一拨!
围观者挤得很拼命,可蒋刑警只是轻轻地拨开身边的一个,人群就立即让开了一条缝。我跟着蒋刑警,目不斜视地穿过这些群众。蒋刑警潇洒地撩起警戒带,进入了中心现场。我也撩起警戒带,模仿着蒋刑警的潇洒。
我看到了更多忙活着的警察和更多忙活着的医生。进了中心现场,除了恐惧和恶心,我却再也找不到潇洒的感觉。面馆里,墙面上地面上桌子上椅子上,到处都是喷溅过涂抹过以及踩踏过的花花绿绿的呕吐物。医生们抬着担架,将一个个中毒的病人送到救护车上。病人们盖着白色的被子,却无法安定下来,有的在踢着被子,有的在抓着头发,有的嚎哭,有的呻唤,有的走着走着忍不住了,又猛地喷出一口污物,还有的显然已经昏迷过去,他们的头和四肢随着担架的震荡也在跟着忽悠。我愣在了现场的中央,直到有七八个中毒者被医生们抬了出去,直到几个围观群众在指着我窃窃私语,我才反应过来。我开始四下寻找着蒋刑警。
我没见着蒋刑警,却听见蒋刑警的大嗓门在喊叫,谁是老板,谁是老板?巡声望去,我看见一个瘦瘦的女人走到蒋刑警的跟前。蒋刑警狐疑地看着瘦女人,仿佛在把这女人跟门头上的“胖嫂”作比较。
怎么回事?蒋刑警问。
可能是食物中毒——今天的配料里加了野蘑菇的。那个送蘑菇的,我问会不会是毒蘑菇,他说不会;我说不会咋长这么难看,他说野生的菌类都是这样……
蒋刑警问了卖蘑菇的姓名年龄和住址,然后就喊我的名字。我答应着,却忽然发现了地面上一堆呕吐物的旁边,有一张齐腰断裂的牌匾。牌匾上一段隶书文字,讲述着一个叫做王成的青年,如何继承和发扬着“封姑沟拉面”。“封姑沟”三个字令我心跳加速,浮想联翩。我像一只警犬对上了嗅源,又像一名正式刑警忽然来了灵感。我想起了大难不死的友道叔,我想起了王家洼的那起投毒案;我想起草琴见我时哭丧的脸,我想起草琴曾经说过的什么面馆。我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投毒案,而且可能还和草琴或是三娃有关。
我快步走到蒋刑警的跟前。蒋刑警说,小王,你跟老板去把面馆的进货单拿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卖蘑菇的!
好的。不过,有些话我先问一问老板。我心里抵制着蒋刑警的判断,却用坚定的目光盯住了面馆老板:
你们这里的厨师是什么地方人?
是镇北县什么沟的人,我记不清了——我那牌匾上有的。
瘦女人要去拾牌匾,被我止住了。
是不是封姑沟乡王家洼村人?
对对对,好像是吧。
我心里涌出了一股悲哀。我想让我的判断得到否定,可它却越来越正确,越来越明显。蒋刑警陌生地看着我,却不再提野蘑菇了。
他除了王成这个名字,原名是不是叫王三娃?
这我不知道,不过听他媳妇好像说过什么娃的。
他媳妇?叫什么名字?
叫草琴。两口子闹矛盾,好长时间都没见这个女人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浑身的汗毛跟着竖起,竟险些叫出声来。我对三娃在胖嫂面馆打工可以不感到意外,草琴跟三娃在一起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三娃和草琴“闹矛盾”,对于四月十日这起投毒案件来说,可以意味着因果关系,可以意味着案件线索,可以意味着犯罪嫌疑人就是他俩之中的某一个。我正不知所措,蒋刑警却又激动起来:
快把那个叫王成的人找来!
王成来了,头不敢抬,抖抖索索。王成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服,满是泥土和皱折。
王成,抬起头来!蒋刑警喝道。
王成抬起了头,果然是三娃。三娃看着比原来厚实,也是胖了许多。我看见三娃,就咬牙切齿,就想上去跺他几脚。我想起友道叔结婚的那个晚上,三娃领着一群娃娃,唱着曲儿作践友道叔的情景,就觉得自己从那天起是一直撵着三娃的。我整整撵了他十六年,从镇北县的王家洼,撵到了省城的胖嫂面馆。
三娃也看见了我。三娃先不敢认我,待确定了警察们身边的这个后生,正是镇北县封姑沟乡王家洼村的大学生,王友道高草琴夫妇的侄子王来志时,三娃的腿脚开始颤抖,头上开始冒汗,继而开始鸣冤:
不是我!一定是高草琴干的事。草琴一直没有进过面馆,今天进来一次,这么多人就中毒了。这女人是想害我哩,她知道我每天都在面馆吃早饭,他就给面里下了毒。可我今天睡了个回头觉,我今天没有吃早饭!
三娃忘了自己到底该讲普通话还是镇北话,他的口音就来回切换着。
蒋刑警对三娃的辩解没有理睬,却只对草琴有兴趣。蒋刑警拿起手机向孟队长汇报。
当天夜里,草琴在陈家寨村后的护城河边落网。
“4·10”特大投毒案造成三死十一伤的恶果。由于案情重大,我又精通镇北县的土语,西城分局的领导特别批示,实习生王来志可以参与这起案件的审讯工作。我心里考虑着自己跟草琴的关系,本来想要提出回避的,可终究没有说出来。
由于我在“4·10”案件中的表现,西城分局最终还为我报批了个人三等功。因此,我成了本届实习生中唯一的立功者。很多同学都羡慕我,李金枝也为我高兴。李金枝还把我立功的事写信告诉给她妈,她妈又讲给了友道叔。友道叔写信来,祝贺我事业有成,并说有机会让他看一看我的奖章。友道叔的信中没有提浩志,也没有提草琴,我很纳闷。
几个月后我回了一趟封姑沟,就把奖章拿给友道叔看。友道叔抚摸着我的奖章,目光里充满了爱怜。我心里不忍,想要讨来奖章,压在箱底永远不再提它。我试探着问友道叔,大呀,你知道这东西的来路吗?友道叔没有回答我。末了,友道叔脸上的菊花多出了一些花瓣,看着更沧桑,更衰老,然而也更灿烂。友道叔说:
孩子,就算做了一只软脚鹞,永远都只会遇着暴风雪吗?
友道叔说着话,一只手已举起来,指向了窗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果然就看见了这么一只鹞子,正在蓝天下振奋着翅膀。
我跑出门外,忽地惊叹起了这鸟的叫声。
晴日里的软脚鹞,叫声不再消沉,不再凄凉,却是如此洒脱,如此响亮;我更迷恋于它的翅膀,不再松懈,不再犹豫,却如刀子一般划割着长空,折射着阳光。
2005年6月初稿完
2008年3月第二稿
2009年5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