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起来，肖竹！”他扶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要向远看，我相信历史将证明你是无罪的！振作起来，面向未来。现在我决定，”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会，然后果决地说，“请求我的爱人作出牺牲，让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分担你的痛苦。我相信，她会答应的。”
“啊？”这不是几年来我一直祈盼他吐出的话吗？在一起同止同息，砥砺切磋，互助互爱，相亲相长。现在，可怕的逆境猝然而来，我是多么需要他伸出友爱的手！他果然伸出来了，并敞开那高贵的情怀，多么及时！但是，理智立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严肃的警告：你处在今天这样的境遇中，还想获得什么爱情？生活既然这样惩罚你，你有什么理由连累你所钟爱的人！因此，我陡然推开了他，清醒地、努力而艰难地向他说：
“不！张建！我—我不能……为了你和我，以后，我们断绝一切来往！”我把他的风衣掷在石头上，急速地向我的宿舍走去。
可是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王维仁却在那儿等着我。他的意外出现，我愣住了，冷冷地问了他一句：“你来干什么？”“我等你很久了，”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心情一定很沉重，所以，我来找你谈谈，尽一尽老同学的心意。”
“谢谢您这位老同学的关心，”我讥诮中含着深刻的愤懑，“如果没有您的关心，我还不会有如此美好的下场呢！”
“肖竹，你误解我了！我是不得已啊！”他十分委屈地说，“你要知道，政治斗争是无情的。在这湍急的漩涡里，必须善于游泳，才能避免沉没。因此，我们三个没有理由同归于尽。有了我的存在，给你什么样的处分，你都可以平安地度过去。难道你不懂啊！”
“我这个凡人，怎能懂得你那高深的道理。”
“你必须懂！你不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大学教师了！”他大哥哥般的教训着我，“现在，你正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十字路口，每迈一步，必须三思而行。你想过没有，你未来的命运是什么？”
“我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里，我还能想什么？”
“你的命运至今还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不懂！”
“你必须懂！”他又严肃地说了一句，“你应该懂！如果你把命运寄寓在一个强者的身上，你的地位和处境一下子就可以改变！”
“谁是这个强者？”
“我！”
“卑鄙！”我厉声说，愤怒的火在我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变成尖锐的语言，从喉咙里冲出来，“你想趁火打劫吗？你设下陷阱，把我推进去，又在陷阱外利用我的危难，让我乞求你的保护，从而达到你不可告人的目的，真卑鄙！我后悔为什么今天才看清你的真面目！你滚出去！”我用手向房门外一指。“既然你死不回头，那就休怪我这个老同学不讲情义了！”他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眼睛又射出吓人的光。“住口！”我不允许他继续摇唇鼓舌，“我永远不再承认我有你这样的老同学—这是我耻辱的标志。你现在手里不是大权在握吗？那么，你就尽情使用吧！免得将来带到棺材里去！”
“好吧！再见！”他站了起来，大步跨出门去。
四
后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三天以后，我的正式结论下来了：定为极右分子，不准再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每月发给20元生活费，到学院实习工厂的锻压车间劳动改造。
开头，我还有点天真，认为这个处分是在惩罚我的监狱里开了一扇希望的小门。我学的是锻压专业，是我花费巨大的劳动取得的，是我的第二生命。只要能和专业沾上边，我可以继续我的科研。至于说工资少一点，那没什么，我的弟弟会从国外支援我的。
但是，当我来到车间报到后，我的天真梦幻又一次破灭了。首先，人们投给我的是一种异常的目光，其中潜藏着惊讶、警惕、惧怕和冷漠，甚至是仇视。原来上头有话，只准我在车间扫铁末、打开水，清扫厕所，其他事情一概不许干！同时，还给我致命的一击：为了不使我这个阶级敌人乱说乱动、里通外国，必须与国外断绝一切关系，不准有只字片语的通讯往来。
打击接踵而来。过了不几天，《锻压》杂志把我的稿子退了回来。但教研室只给了我一个退稿条子，论文却被留下来，说是要从稿子中查找我的反动罪行。无情的政治，践踏了神圣的科学，我生命中唯一的精神支柱坍塌了，我痛苦到了极点。生活像一个专横、暴虐的魔君，把我踩在地下，用脚抵着、抵着。命运不济的我，无力摆脱它的蹂躏。我只能徒劳地呼号：啊，生活，生活，你对我太残酷了。
从此，我生活的天地彻底变了样儿。到处是冷漠的面孔、疑惧的目光。即使是我在排队买饭时，人们也离我远远的，好像我身上有可怕的瘟疫似的。没有人和我搭上一句话，看不到一丝和悦的笑容，我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孤独的世界。我不由暗自仰天长叹：天地之大，哪儿是我的归宿？当年在异域他乡我为之无限向往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祖国，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无力超脱，命运的苦水，不断灌进我孤苦无告的心田，使我感到郁闷、窒息。啊，可恨的造物主，你为什么要把我送来这不幸的人间？
为了避开那使我心灵凄楚得难以忍受的冷眼，每天，由宿舍到食堂，由食堂到车间，我总走一条尚未铺成的而别人不愿走的坎坷不平的路。在路上，我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回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在国外，我和亲人音信隔绝、相见难期；在国内，我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而我所挚爱的那个人呢？他的痛苦并不比我少。这些日子，张建也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地步。只要他稍稍给我一点同情，噩运马上便会降临到他的头上。组织上要他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保证：必须和我彻底划清界限，断绝一切来往。否则，要承担一切严重后果。好多次，我们俩远远地看见了，但只能交换一下怜惜的目光。而为了他，我果绝地不和他见面了。
看来，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使我留恋的纽带都已经被割断了。于是，我只好探求哪个途径才能达到我最后的归宿。我冥思苦想，想啊，想啊！原来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竟那么困难，那么可望而不可即。一天，我突然听到车间的汽锤声，这无比动听的音乐，使我一下子开窍了！对！当汽锤开动时，把头伸到砧座上，只需零点几秒的时间，一切都完结了。这比在人间舞台上继续充当那个悲剧的角色的代价要便宜得多。我计算一下；晚间没有夜班，车间没有人，是个好机会！于是，我在脑海里详细地打着“腹稿”，拟订计划的细节，仔细推敲几遍之后，便开始这个“伟大的”行动。
一天下午，我没去“上班”，不过，我也没去请假。反正以后再也不怕批判我“不老实”了。我把宿舍的门反锁上，进行了几个月来我第一次的梳洗打扮：我洗了洗脸，拢了拢头发，换一件我喜爱的衣服。然后，站在同样是好几个月来不愿照的镜子前。啊！玻璃上反射出来的那个形象并不难看，鹅蛋形的脸庞，细长的眉毛，凝脂一样的双颊，黑白分明的瞳孔—还是几年前的那个“东方美人”。可是，再过几小时，她就要躺在血泊中，变成一个“自绝于人民”的死有余辜的供人严厉批判的靶子—好在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为了使我去得光明磊落，我伏在案上，留下供公安局（不！给我心上人）不必大费干戈“破案”的几句话：
生活给我这样丰厚的恩赐，我无力承受，将在今晚了此不幸的一生，求得永恒的安息。亲爱的朋友，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一路平安吧！
肖竹绝笔×月×日
写完后，我把它装在上衣口袋中，静坐在冷寂的宿舍里，等待着那个美好时刻的到来。现在，我说不上是欢乐还是痛苦，但很平静。不过，心里似乎还有一件未了却的事情要处理。什么事呢？我得去看看他，看他最后一眼吧！
我心里暗自找一个借口，向张建的宿舍走去。当我走到他门前时，我颓然地站了片刻。我犹豫起来：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不过，我很快就被一种执著的意念战胜了：行将归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用颤抖的手，敲响了他的房门。
门开了，他正一个人坐在那儿沉思。他现在消瘦多了，方正的大脸，变成三角形，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还有往日灼人的光彩。当他抬头看见是我时，先是一怔，既而用奇异的眼光望着我，最后又呈现出坚定而信任的神色。我们俩互相默默凝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说了话。
“请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
“你有事？”
但我刚刚编好的借口，却无法启齿了，我只怔怔地贪婪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他又问我一句。
“最近一期的《锻压》杂志来了吗？我想借来看看。”我到底还是把那个借口端了出来。
“来了！”他说，“不过，让一位同志借去了，我这就去给你拿。”说罢，他站起来想走。
“不用了。”我阻止他说。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还要书干什么。我又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陡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说：“我走了！”
“肖竹—”我听到他还在叫我，但我却大踏步地、匆匆地走开了。
晚上十点半，熄灯铃响过，全校的灯光骤然熄掉了。我一个人悄悄地向车间走去。冬天已经到了，雪花随着扑面的寒风向我猛烈地袭来。但我并不感到寒冷，我觉得雪花是这样的可爱，它洁白无瑕，落到地上，被人们踩在脚下，既不呻吟，也不反抗，流尽了泪水，注入大地，滋润禾苗后，离开人间。可叹我连这雪花都不如。我来到世上，未给人间带来一丁点儿好处，却给有的人带来痛苦、烦恼，雪花是无声无息地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赖在世上不走呢？“轰！轰！”两声很响的锻击声闯进我的耳鼓，震得我身心猛地抖了一下。我意识到这是相邻一家大工厂锻锤锤击工件的声音。这声音是不很美妙的，它带有原始劳动的粗野。我的实验研究就是为了改变这落后的加工工艺。成功的远景，曾是那样的诱人，使我废寝忘食，奋力追求。可是，我却没有这陈旧的机器力量大，没有它的寿命长。今天，还得在它的粗野践踏下，结束我的生命，这岂不是一出令人心酸的悲剧吗？
我不能再犹豫了。我奔进那黑洞洞的车间，急忙合上电闸，汽锤立即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啊，它是那样的悦耳、动听！这是从天外传来的最美的音乐，是对我奏出的欢迎曲。我急步上前，拉起操纵杆，把眼睛一闭，将头伸了过去……突然，我被谁猛的拉了一下，只听“哐当”一声，汽锤重重地砸在砧子上，不动了。
“肖竹，你怎么能这样呢？”从我身后的暗处发出一句谴责的话来。啊，是他！我的心猛烈地狂跳着，泪水大滴大滴地滚下我的面颊。我无声地啜泣着。
“今天，我看你的神色有些异常，”张建自语般地向我解释，“我暗中观察你的行动，谁知你竟会这样……”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能这样轻生，我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嘛！”
“不！它已到末日了！”
“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吗？要相信未来，相信历史。历史才是最公正的法官，它终将判你无罪……”
“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我喃喃自语。
“迟早会到的！”他坚定地说，“你要的那本杂志，我给你拿来了，从这上边汲取力量吧！咱们祖国和科学都需要你活着，你没有权利自我毁灭—这是最大的犯罪！”
我不做声了。
“走！我送你回去！”
他的命令，我已无力反抗了。
我终于又找到了一根孱弱的但又是唯一的精神支柱。
五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一晃就是十年。没想到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又把我和张建同时冲进“牛棚”。我是“明牌货”，首当其冲；张建对专业的追求，成为他获罪的“证据”。这位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人物，必然威胁社会主义制度，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王维仁呢，也因为是个小当权派，成为革命的对象，屈尊于“牛鬼蛇神”之列。我们这些“阶级敌人”经常被带去“批判”、“斗争”，不但触及灵魂，而且更触及皮肉。如果说十年前的那次“革命”，我还勉强生存下来的话，这次“革命”，却令我感到生命已到了尽头了。我像一盏油灯，等待着油尽灯灭。但是，张建却始终高昂着他高傲的头颅，英俊的方脸，依然是倔强的神情，深陷下去的大眼里，尚保留着蔑视一切的光。每当我们同台受批挨斗、共乘“喷气式”时，他总是低声对我说：
“要挺住！要坚定信念，历史将证明我们无罪！”
我只有从他那儿获得支持这孱弱的生命的力量。
但是，有一次，他的这句话，却为我们惹来了更大的磨难。
和我们同台挨斗的王维仁，向造反派揭发检举了这件事：“大右派肖竹和反动学术权威张建，仍在狼狈为奸，妄想将来的某一天，算‘文化大革命’的账。”张建的原话写在一张烟盒的反面。
不用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两人成了全学院阶级敌人不老实的典型。于是，批斗会开始升级—由系的规模升到院的规模；专政的铁拳，打得更加稳、准，狠。
我似乎还能回忆起那次批斗会开始的一刹那。
“现在，把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肖竹和张建带上台来！”大会主席在台上一声断喝。
于是，一帮手持棍棒和语录本，臂佩红袖标的“造反派战友”一拥而上。不知是什么人忽又提出一条“革命倡议”：
“既然他们两人旧情难忘，就成全他们一起跪着！”
于是，我们俩被并排按在台上。
“把破鞋给他们挂上！”又有人大声叫唤。
立即，一双破烂不堪的布鞋，劈头挂在我和张建的脖子上。
这是多么难堪的侮辱！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不计一切后果地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甩得远远的。
“啊？阶级敌人竟敢如此嚣张！来，让她老实点！”不知谁号召一下。
于是，劈头盖脸、棍棒交加，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乱舞；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困难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牛棚”的谷草地上。全身每一处都像针扎的一样疼痛，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没等直起腰，便支撑不住了。而在此时，我的耳边还不断响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嗥叫声，随着这震耳的余波，我看见张建被几个人押着一跛一拐地经过我的“牛棚”门口，手里增加了一根棍子，脸上新增加的伤痕还在冒血，但他的头仍然高高昂起，眼睛里仍然发射着蔑视的光。走近门口时，他故意停了一下，大声地说道：“历史将证明，你们这样做是完全错误的！”
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一连串的拳打脚踢。
那噼里啪啦的打人声，就像打在我的身上。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了啦，我奋尽全力，挣扎着站起来，冲出“牛棚”，我用嘶哑的喉咙大声叫道：
“打吧！打吧！一同打死好了！”
可是，还没等他们的“铁拳”落下，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六
等我第二次睁开眼睛时，我好像躺在雪白的仙境，朦胧间，似乎有一个白衣仙子在我面前闪动。我怀疑自己的灵魂已经出了窍，来到远离人间的天国。我用力定了定神，发现我在医院，人们正在为我输氧输血。我明白，我的躯壳还在这不幸的人间。我暗暗恼恨医生的多此一举，何必把我这个多余的人从我向往的死神那儿拉回来呢？人世间的辛酸和磨难我已经尝够了，只盼望快点结束这屈辱的生命旅程。于是，我伸出手来，想拔去给我输血输氧的导管，但这时，我的手被那个体态窈窕的护士一把抓住了，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和婉地对我说：
“医生昨天为你做手术到深夜，拿出两根被折断的肋骨，被造反派训斥了一顿。你这样做，不是辜负人家的一片好心吗？听说你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应该把眼光放远些，勇敢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