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嫁人了。
于是母亲说她要给我缝一件中式对襟袄。
我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母亲一眼,想发现她神情中的羡慕或是妒忌。没有。我于是便有些遗憾。
我不该遗憾是不是?但我还是有这情绪。我想阻止母亲的行为,可又祈望她按她说的做下去。母亲做了。很仔细,很慢。
是蓝色传统花的料子。我一个无意的发现,就让这个印满红牡丹的花布由东北的山脚下来到了我所在城市,并且不久将穿在我的身上。我回忆它将成为我财产的一部分的过程时,便觉得我有些残酷。就像我允许母亲给我做那件衣裳一样的残酷。
一个失去嫁衣幸福的人和却要给他人制作嫁衣,并且让他人享受嫁衣的幸福。
所以,我说我残酷。
问题的关键不仅仅在此,而是她那曾一度成为嫁衣的嫩绿色的呢衣早已被我改变得面目全非了。它那般无奈地压在我那只早已不用的箱子里面,久没有见到外面的阳光了,或许已有了虫蛀的痕迹和其他的什么损坏。总之,我无法取出再还与母亲。我一直也在回避它。
你在说什么?母亲在细针密线中抬起头。我偶然看到了她手中已成模样的衣裳,那么精致,让我有种偷偷的欣喜。
我说的是你的那件绿呢上衣。我直视着她。我希望她有立即就渴望知道的表情。
到底是哪一件呢?她依然不解。
哦。我明白了她的这个反应。这是我的过错。她曾经把无数个极美丽的花衣裳改装给我和妹了。那时,我们正在发育中,衣服已经远远不够了。于是,母亲便想都没想地从箱子里面找出带有樟脑味道的几件让当时的我万分惊奇的衣裳来。它们或是丝的,或是绸的,还有的质地是今日都无法看到的薄呢的。每一件都那么与当时的灰蓝潮流不相符,却有着执拗的光彩。
给我们穿的吗?
母亲的回答是肯定的。
十四五岁的我们便欢天喜地了好一阵儿,准备穿到学校里赢得众人羡慕的眼光。但我们知道那些衣裳不会原封不动地套在我们身上,一些重要的装饰是必须拆下来的。于是,我们就怀着痛苦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美丽的花边顷刻间一个个地消失,便对那时的朴素提倡产生了一种孩子才有的憎恨。
即便如此,我们到底还是像明星一样被注视了,被议论了,一直到我们把它们穿旧穿破。但独独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因此就再也没有那些年轻时的回顾了,连美丽依据也失去了。
就像那件绿呢衣裳。但它不是母亲为我改装的,恶劣的剪刀手恰恰是我自己。
母亲家境是极好的,她生身父母曾在一个赫赫有名的国民党将军那里任过重职。生母亲后,外祖父的唯一兄弟因夫人无法生育,企求这个欢快的小姑娘能过继给他们。那年月,也正是外祖父繁忙之时,于是,外祖父和妻子做了一个后来让他们无法挽回的决定。母亲便随新父母走了。
新外祖父母没有文化,亦不如兄弟家富足,但却有百般疼爱,供母亲上了学。直到母亲认识了父亲。由此她便随着大学毕业后的父亲,一同从花红柳绿的江南来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从此她不再由父母供养,相反,她要报答养育之恩。这样,工作的母亲和父亲用他们刚刚挣出的些许钱为当新娘的母亲买了一件嫩嫩的只有母亲适合穿它的绿呢衣。
至今我还能回想出那绿呢衣独特的款式和高超的手工。它全然不是大工厂里流水线上生产出的。据母亲说,当时的成衣往往是独一件的,没有重样。她和父亲去看了,一眼便选中了它。它其实是属于半短大衣,叉肩,下摆很流畅;翻领上有本色的、鼓出来的条纹,沿着领边一直延伸到胸口。袖沿镶有单独的呢料,也同样有本色的鼓出来的条纹在上面。那衣服的里子,是我后来没再看到的上好丝绸衬的,针脚均匀极了,似隐似现的,工艺品一般。
母亲穿着它,成了新娘,后来成了母亲。
可见那时的母亲是极苗条的,这从衣裳的大小便能猜度出。而且当我穿上它时,我虽仅仅是个高中生,但身子在这样一件衣服里却还很是发紧。母亲曾穿它抱妹照过相。那照片上的母亲清丽而高雅,细腻的肌肤很配那件呢衣。母亲当年的风采父亲是深深记得的。如今的我们每穿上一件新衣,父亲总会说出同样的话来:还是不如你们母亲当年穿衣的样子好看。
但它在母亲身上也仅仅灿烂了几年,便和其他的衣服一同埋在了箱底,不敢再见天日。直到一天,我心血来潮,非要将母亲这个珍贵的衣裳进行大的改造,以满足我当时爱美的虚荣心。于是,我不由分说地拿将出来,踏着母亲的缝纫机,完成了我首次裁剪的尝试。
我不知,我的做法是怎样地让现在的我感到残酷。我只知,我又有了一件新衣裳,它是我自己的创造,它使我更美丽。
那么,母亲呢?我没有多想。母亲也没多说。
母亲从此便没再拥有它。
但是母亲终究还是想起来了。“它在哪里我已经不知了。”母亲说。
“在我处。”话一出口便有些踌躇了。在我处的衣裳早已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母亲或许是记得我改过之后的样子的。可是时隔这么久,母亲是否还能想起它最早的款式我是不肯定的。
“怎么会不记得呢?”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觉得我有些紧张起来。
“可是,可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母亲笑了。说:“好像后来你改了它,穿起来也是很好看的呢!”
“还是不如早先的好。”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不该让它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的。起码也是你结婚时的一件纪念品。”我越来越敢于把话说明了。因为我想在母亲为我做完嫁衣之前,把我存在心底的愧疚告诉她,这样我才会轻松地去穿她做的这件中式对襟袄。
母亲说:“改了就改了,当时也算你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反正我大小也是不能再穿的了。”母亲这般宽容地说,很安慰我。她没提可惜的话来。但我现在切切实实有这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母亲没容我继续这个话题。她忙着为我那件衣服盘结蝴蝶一样的纽扣去了。
我自己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
母亲做的衣裳在我成新娘那天里使我光彩夺目。它将我包裹在一个有气质的氛围里,赢得了众人的钦羡。这是我小时候在学校里一直盼望的效果,就像当年我穿母亲改做的衣裳一样。
我在穿上母亲做的嫁衣之前,偷偷地将那件绿呢衣放到母亲的大衣柜里,连同当时剪下来的碎布,包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当时没有扔掉那些剪下来的部分,大概心中也存有一些对这件纪念品即将全面改变的胆怯罢。我还衣服的事我没有当时就告诉母亲,我依然没有这个胆量去面对发生任何表情的母亲。
不过,我在临放进母亲衣柜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件呢衣。它的颜色依然很鲜亮,布的纹路还很清晰,我当时的缝纫也少有的细腻。只是,它已成另一种样子了,不属于母亲的样子。
但它原来是属于母亲的。
只有这一点能让我的不安有些许的减轻。
但我终究没有问母亲。
1995年冬于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