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娃子,启娘娘的手有好白?”隔壁周大大家的小妞子一边给我递扣子,一边眨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问。
“跟水豆腐一样白,又滑又嫩。”我笑着说,手上飞针走线。
“说白(释意:说谎,方言),水豆腐多白啊,她哪能有那么白?”娘娘在一旁清理衣服,笑嗔着说。她那天去顺城根街的张老爷家收衣服,错过了启娘娘和金姐姐的拜访,跺着脚直叫后悔。
“我没有说白,真有那么白!她的眼睛跟湖水一样,瓦蓝瓦蓝的,好苏气哦。”我指天发誓地说道。
“星娃子, 你好安逸啊,有洋人救你!我的小脚前几年裹的时候,痛掉了半条命。那时候,启娘娘她们还没搬来哩。”小妞子仰着小脸,一脸羡慕。她的一双小脚现在看起来像两朵金莲花,尖尖长长的,小巧玲珑。可走起路来,慢得跟只蚂蚁。奶奶总在背后尖刻地说:“啧啧,这脚包得好是好,都可以进大户人家做小了。可要做不成小姐,这么娇贵的一双脚,以后咋整哦?”
“哎,安逸啥子哦,星娃子。你以后啷个办哦,我的大脚姑娘?”娘娘用嘴咬断了一根线头,一脸愁云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瞅着砸在自己手里的一堆破铜烂铁。
“娘娘,你莫担心嘛。我以后多做活路,不但能养活我自己,还要养活你和弟娃子!”我夸下海口说大话,说得摇头晃脑的。
娘娘和小妞子都被我给逗笑了,娘娘一笑,额头上的皱纹像突然不见了,脸上柔和了好多;小妞子笑得“咯咯咯咯”的,像只快乐的鸽子。我俩说好了,改天一起去教堂找启娘娘,我去换药,小妞子可以趁机看看娘娘水豆腐一样的手。
小妞子是隔壁周大大的女儿——我最好的玩伴,大我五岁。我俩打小就在一起,用娘娘的话来说,就是“秤不离砣”:一起做针线活,一起捞渣渣(释义:捡柴火,方言),一起洗衣服……她家兄弟姐妹四个,她又是老大,爹爹也是常年卧床,就靠周大大一个人帮佣过活,家里跟我家一样,四壁萧条,穷得跟水打过一样。小妞子在我眼里是个“小能人”,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得好!她缝的针脚,从来齐齐整整,没有一个歪的;她上山捡柴火,总是比我捡得多;就连她长得也比我好,那双眼睛跟杏仁一样圆,瞳仁儿跟弹珠子一样亮,眉毛像柳叶,小嘴似樱桃,三寸金莲包得跟一弯新月一样,人见人爱。
娘娘有次跟我闲话:“小妞子长得太好,可惜投错了胎。穷人家的姑娘,总是‘红颜薄命’,还是你长得呆呆笨笨得好。”我一听可就恼了,黑着脸扔下手里的针线活,嘟着一张嘴进了屋。只听娘娘在身后喊:“你莫那么小气嘛!没说你丑,没说你丑!”我才不理她哩,赌气进了里屋,对着摔裂了角的铜镜龇牙咧嘴。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黄焦焦的一张脸,眼睛细得跟柳叶一样,鼻子塌着,只有鼻尖翘起,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头发稀稀疏疏,土黄土黄的,真正的一个“黄毛丫头”。我放下镜子,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默认了娘娘的评价。
尽管我嫉妒小妞子长得比我好,可还是喜欢跟她在一起。最高兴的时候,就是每年李子刚熟的时候,趁“打李子”的男娃娃们还没动手,我俩抢先爬到树子上,坐在枝桠上,一边摘李子,一边大嚼特嚼,还比试谁能把吐出来的李子核扔得远。在李子树上,站得高,看得远,放眼望去:近处都是些灰扑扑的房子,挤挤挨挨,歪歪斜斜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再往远处看,就是文庙了,在皇城里头,琉璃绿瓦,飞檐吊脚,在蓝天白云下的那份气派威严,竟跟戏里唱的紫禁城一样。小妞子细声细气地问我:“星娃子,你说咱们有一天会住进那样的大房子吗?”她指着文庙的方向,充满希望地看着我。我嘴里都是李子,汁水还顺着嘴角往下流,我瓮声瓮气地说:“当然会啦,总有一天的!”“怎么住进去啊,有什么办法能住进去啊?”小妞子紧接着追问,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在那儿抓脑壳,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我哪里知道啊,总有办法的!”我只能一个劲儿地搪塞她,眼睛盯着远处那个红澄澄的李子,嘴里直冒酸口水。小妞子笑着敲了我脑壳一下,假装恼火地说:“你就晓得吃,吃,吃……我晓得咋个住进去!告诉你吧,我们要是被皇帝选成妃子,我俩就都可以住进去啦!”她说着,兴奋地两眼放光,美丽的杏仁眼儿要鼓出来了。我傻呵呵地笑了笑,没有接话。我心想:“我才不求住什么文庙哩,只要每天能让我有这样清闲的时间摘李子吃,那就是最美的生活了。妃子,妃子是什么东西啊?能吃吗?”
和小妞子在李子树上玩,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
除此而外,每天的生活都是“煎熬”,就好比切好的一坨肉被扔到滚烫的油锅里,“哧”的一声响,痛得鬼哭狼嚎,红红的肉身瞬间变白,变卷,在烟熏火燎中痛不欲生。从早上天不亮起来,奶奶就开始骂,骂我生火慢了,骂我倒尿盆太久,骂我是个败家子,煮稀饭咋放那么多米?骂我给爹爹熬的药咋还没好?爹爹的咳声伴随着奶奶的尖声叫骂,生生把打鸣的公鸡给比下去了。
数九寒天的成都早上,天亮得晚,风声萧萧。穿着大棉袄,套着娘娘棉裤的我,双手全是冻疮。风吹干了,口子裂了,生痛,碰到冷水更是痛得惊心。灶房漏风,风一大,柴火怎么都点不燃。爹爹咳得声嘶力竭 ,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了一样。我越着急,就越点不燃,一根洋火柴,两根,三根,四根……“哧”的一声,终于燃了!火光跳得摇曳生姿,星星点点,爹爹的药开始“咕咕咕咕”地冒热气,浓浓的草药味弥漫了整个灶房。
我把黑浆一样的药倒进土碗,一瘸一拐地挪到上房。娘娘站在床边给爹爹捶背, 奶奶黑着脸在倒热水。一边倒一边说:“这痨病,吃了无数副药也不见好。我听李大娘说,治这种疾,还是要沾血的馒头。特别是新行刑犯人的血,趁热吃了,保证药到病除。”娘娘接过我手中的药,愁眉苦脸地说:“那种稀罕玩意儿,到哪里去弄?会不会很贵?”爹爹摆了摆手,喘着粗气说:“不要白花钱了,都是骗钱的,死了我也不玩那种阔,不要淘神(释义:费力,方言)了。”娘娘叹了口气,把药碗递给爹爹,说道:“赶紧喝药吧,不要死呀活呀地说,不吉利……”奶奶一听,火了,厉声吼道:“有你娘在,你就不准乱说话!你是我的儿,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说啥子丧气话?我今儿就去菜市口王麻子那儿打听打听,看他有没有熟人认得路?”“娘,那敢情好,你吃完早饭就去打听打听吧。”娘娘满怀希望地看着奶奶说,爹爹不说话,只顾“咕咚咕咚”地闷头喝药,那药苦得他龇牙咧嘴的。奶奶看得心疼,火气消了些:“要得,我吃完饭就走。星娃子,你傻站在这儿干啥?厨房的稀饭句要焦了,一大家子人吃铲铲(释义:没得吃,方言)啊!”
我吓得赶紧挪出上房,可两只脚还是不利落,根本跑不动。稀饭开了,洒了些水出来。我怕奶奶看见又吼,赶紧用帕子揩干。我搬了个凳子,从放得比我还高的泡菜坛坛里夹了几根泡萝卜,豇豆儿出来;又从灶旁边的红豆腐罐罐里,夹了两块红豆腐(释意:豆腐乳,方言)。寒冬腊月,家里已经几个月没吃过新鲜菜,没闻过肉味道了,就靠一个泡菜坛坛和一个红豆腐罐罐“捞”三顿饭,现在两个坛坛儿都日益见底。左邻右舍家的饭桌子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娘娘说,等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吃到新鲜菜了,特别是野生的香椿,到处都是,抓一把回来,切得细细的,打个蛋,一起炒,放点盐巴,放点翠绿的葱子,那叫一个美啊,我听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吃过早饭,收拾巴适,奶奶就颠着小脚出去了。娘娘背着背篼出门收脏衣服。爹爹吃了药,说眼皮重,睡下了。我给奶娃子弟弟喂了点米浆糊,裹好,放在床上自己耍。我则搬了个凳子靠着窗边做活路,看着弟弟一个人在那儿睁着眼睛,“吧唧吧唧”地吃手,我心想:“弟弟真可怜,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口奶,都一岁了,还走不得。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给他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可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左想右想,只想到了“回锅肉”:切得大片大片的半肥白肉,用油过一遍,越发油光水滑,用鲜绿的蒜苗,大葱,豆豉,热气腾腾地翻炒出来,那味道简直是不摆了(释义:好得没法说,方言)!我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像有万面鼓在轰鸣,嘴里满是清口水,早上吃的稀饭几泡尿就早没了,一天到晚都觉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