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刚敲过,奶奶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娘,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有个啥……”我听见娘娘哀求奶奶的声音,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奶奶厉声打断:“能有个啥,清早八晨的,不要乱说话。你把我的儿看好,就南无阿弥陀佛了!昨晚上又咳了半夜,净冒虚汗。王麻子都安排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用担心。我走了哈!”伴随着爹爹的咳声,奶奶的脚步渐行渐远……
听奶奶说,被行刑的是几个“革命党人”,今年年初的时候,这伙人造反,袭击朝廷钦命大臣,伏击清兵护卫,朝廷经过重兵围剿,终于抓获了其中的几个首领,还有爪牙。不过,被行刑的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小爪牙,首领还在关押中。昨天下午在菜市口行刑,人山人海,阵势吓人。王麻子的熟人就是负责行刑的刽子手,绰号“快手三”,他让王麻子转告奶奶,四更的时候,在菜市口和三条街的转弯处接头。二十个银子换两个血馒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为被处决的是重犯,尸首要悬挂示众三天,家属不准收尸。所以“快手三”一再千叮万嘱,一对一接头,绝对不能透露半点口风。血是肯定新鲜的,是“快手三”刀上的血,量极为有限,要搞紧。
天还没有亮,鸡打头道鸣的时候,奶奶黑着两只眼,提着个黑布包,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回来了。一到家,她就开始兴师动众,叫我打水烧锅,叫娘娘给爹爹擦身换衣。她自己则点上了香蜡纸钱,把黑布包供在中间,在青烟缭绕中,三跪九拜,口中念念有词:“天王地王,神魔妖王……”
水终于烧开了,奶奶小心翼翼地把布包解开,露出两个淡粉色的馒头,放的时间大概稍微久了点,馒头有些发黄发硬,但被鲜血浸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奶奶用两根竹筷把馒头夹进大磁碗,又把大磁碗放在滚水的蒸格上,用锅盖盖严。只听锅里的滚水“哧哧哧哧”地冒气,锅盖上不停地冒着白烟,我们仨娘们像供神一样看着这些了了白烟,一动不动,一步不敢离开,好像过一会儿,就会有个白胡子老爷爷从白烟中冒出来,用神丹妙药让爹爹起死回生。
终于,奶奶说:“可以起锅了。”她不让我和娘娘动手,自己亲自把馒头从锅里捞出来,雾气腾腾地端到爹爹面前。奶奶说:“我的儿,赶紧趁热吃了,百病不找,肯定好!”爹爹听话地坐起身来,喘着粗气,一口一口地开始吃着馒头。那馒头经过热水蒸沏,显出本来的样子来,白白的,软软的,我们仨满怀希望地看着两个馒头消失,仿佛看见病魔已经从爹爹身体中被逐出……
“睡睡吧,好好睡睡。”奶奶一边给爹爹掖被,一边说。爹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奶奶把我们都赶出了上屋,来到厨房。自己先灌了一杯茶,这才说道:“今天早上,可吓死老娘了。”
据奶奶说,今天早上霜重雾浓,她出了门,就急忙朝三条街那边走。哪里晓得雾太大,看不清迎面有人,等走拢抵倒了,才看清楚是巡夜的清兵。奶奶说,她当时啊,吓得尿都差点流出来。一个小兵模样的人果然拦住她,问她做甚?奶奶心想,这下死定了,索性把眼睛一闭,心一横,编起现成的瞎话来:自己是去早市抢新鲜鸡蛋的,病人等倒吃,晚了就怕不新鲜了。没想到,那个清兵居然就信了,让她快走。奶奶说,她走的时候脚都在打闪闪(释意:发抖,方言),生怕又被叫住。刚走了没几步,才到菜市口转角处,又被一个蒙面彪形大汉一把拍住,声音低沉地说:“取货的不是?银子带没?”奶奶刚落下的一颗心,又差点没跳出胸口。她看也不敢看来人,摸索着从里层的夹袄里取出沉甸甸的一包银子给他,那人不放心,还解开布袋来咬了咬。然后,才把一个黑布包塞到她怀里:“你的货,保证好,赶紧走吧。”奶奶当时也傻了,啥也没说,包起布包,跌跌撞撞地就走了。
“哎,为儿为女担惊受怕,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哦!”奶奶长叹道,一副劳苦功高,沾沾自喜的样子。“娘,你赶紧回屋睡会儿吧。感谢观音菩萨,无量佛祖,这劫总算过去了。”娘娘好言道。
爹爹的病似乎真得好了。一觉睡下去,两三个小时,一声都没咳。奶奶也在里屋睡得直打呼呼。娘娘让我给周大大把衣服送过去。谁知周大大不在家,留下话来让我直接送到李老爷府上。我也不敢不去,跟娘娘说了一声后,就匆匆忙忙朝顺成街赶。
顺成街离我家枣市街有点远,但好在我跟娘娘去送过几次衣服,知道有几条近路可抄。从家出门,刚拐到菜市口,就被眼尖的王麻子一眼瞅中,他大声武气(释义:高声大气,方言)地招呼我:“星娃子,你咋一个人跑出来了?你爹吃药没?”一边说着,两只眼睛跟个探照灯似的,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打转。我怕得罪他,只好走近他的铺子,小声答道:“我去李老爷家送衣服,老爷少爷等倒穿的。”王麻子从柜台后面转出来,很关切地问:“李老爷家远的哦,你走不走得拢哦?”我只想快点脱身,赶紧说:“走得拢,走得拢。我先走了哈。”可王麻子哪里肯放过我,一把揪住我,说道:“你莫慌嘛,小柱子也在铺子上,你们耍会儿?”我还没开腔,他就已经高声喊道:“小柱子,你跑球到哪去了?还不快点出来?”话音未落,一个拖着两条长长鼻涕,带着瓜儿皮帽的男娃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很面浅,躲在王麻子脚后头,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那眼神呆呆傻傻的,盯着人就不挪了。他拖着一条又粗又黄的辫子,穿着一件黄绿色的厚棉袄,倒长不短齐到膝头,露出半截灰布夹裤,再下面,光脚穿了双黑布方口的布鞋。
“出来,出来,你个拿不上世的东西。”王麻子拿脚踢他。他却死活不出来,只是用那双吊八字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可真呆啊,白多黑少,很是吓人,还有那两条长长的鼻涕,像两条毛毛虫,还要时不时吸一下,冒出两三个泡泡。我看得恶心,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王大叔,我还有一堆活路要做哩。今天不得空,我改天再来耍哈。”全然不顾他在我身后一惊一乍地喊:“你跑啥子跑,又没得哪个要把你吃了?!”
我两脚生风,一口气跑到了四圣祠街,正准备倒拐,又听到身后有人在高声喊我:“那不是星娃子吗?咋个跑得飞快?”我停下脚,一看,啊!来人居然是金姐姐!她旁边站着高高的启娘娘,两个人正眯着眼睛,打着凉棚看我哩。
“金姐姐,我走得快,没看到你们。”我向她们走过去,讪讪地解释道。金姐姐笑着跟启娘娘说了两声,问道:“你去哪里哦?啷个跑得那么着急?”我答道:“李老爷家在等着我送衣服。”金姐姐问:“你咋个众多天不来耍呢?我们都盼着你来哩。”启娘娘也好像听懂了似的,附和着点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脸一红,不好说是娘娘不让我来,只得说道:“我爹爹病重,家里事多,没得时间出来。”金姐姐关切地说道:“你爹爹咋了?还咳得厉害么?”我点头说好些了,马上打住,不敢把今早买药的事抖出来。金姐姐跟启娘娘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然后说道:“你爹的样子我们上次都看到了,启娘娘说,如果家人同意的话,她可以上门给他看看病。”我不好接口,因为我晓得奶奶是打死也不会同意的。只好敷衍着说:“好的,金姐姐,我回家问问奶奶和娘娘。我要走了,改天再来拜会你们。”
“再见。”启娘娘用生硬的官话跟我道别,我冲她们挥挥手,一溜烟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