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在隐隐的红尘中高屋建瓴般地思考。我的手向虚空一伸,他的思想像金属般发出铿锵有力的强音。我想跟他说,这个时候我想读《南华经》中的《人间世》,他的脸朝向远远的青山,我只看见他背影的衣襟和着北冥的风舞成壮丽的弧线。我的泪水滴在人间世的每一个玄妙的字节上。
颜回问夫子何谓道,师生间的问答便开始掀开人间世的一页页,大段的寓言,大段的对白,夹杂着庄子式的冷嘲热讽,庄周的脸上带着笑,我知道在我读这一章节时,他笑容后隐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悲凉。
这抹悲凉,庄周掩饰得极为巧妙,像北冥怒而飞的鹏鸟迅速回望来路时的一暼。因为空气、长风气流的激荡,风驰电掣的速度,使我只注意到鹏鸟在空中的轨迹一直向前,那抹回眸一暼极细微的停顿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庄周式狡黠的悲凉,这是他希望得到的效果吗?
譬如他把悲凉同他一直冷嘲热讽的孔夫子联系在了一起。孔夫子我经常骂他,庄周说,人间世没有他这个挨骂的对象,我的笔意便无法酣畅淋漓地舒展,也没有了你们后世奉为纶音的《南华经》。可是我分明从《人间世》里读出你的悲凉,你冷嘲热讽的对象其实就是你,甚至在莽莽苍苍的昆仑山颠,星光照耀下的天空,你拥有那时世界唯一最干净的悲凉。你无情解剖着孔夫子的不合时宜,其实在解剖自己,鞭挞自己的灵魂。是世间的不合时宜,还是孔夫子的不合时宜,或是你的不合时宜,其实答案早已明了。所以你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无奈的悲凉,供世人揣测。
人间世里的庄子把尘世的行道一股脑儿推给了孔夫子所代表的儒者,他实现了轻盈的转身,而转身的他却心有未甘,意犹未尽,他不动声色地借孔夫子与他弟子的对白,栎树之神与匠人关于大用与无用等的辩论,然后以道的思维把这一连串珍珠般的言论连接起来铺垫出炉火纯青、臻于化境的入世艺术。然后他站在出世或入世的门槛上,抬起了一只脚,像孔夫子的喟叹:时哉!时哉!
中国的传统文化秦汉之前儒墨道三家,秦汉之后儒释道三家,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儒家、佛家甚至墨家他们内蕴的本体更倾向于高山的厚重醇厚,道更有水的飘逸阴柔。譬如流水它永远比高山低,但永远以后积蓄的绵长力量侵蚀着山的形状,有些山便抵挡不住流水的力量而消亡,当然不排除其他的因素,而能存在下来的山便与流水共同实现质的飞跃。所以庄子的上代宗师老聃发出了“上善若水,水善利于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千古哲论,也给道家定了性。而一切的思维围绕着这不争的层面层层铺展,不争背后蕴涵的大智慧融缩了道家处世的恬淡,又留下一种隐然闪烁、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力量,使一切在它面前有所畏惧。
庄子站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在一棵大樗树下,九万里长空的飞翔,使他一直回味着肌体与天风、空气摩擦产生的快感。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直保持飞翔的姿态,使他对脚下站立的大地有种不真实虚幻的感觉,一切都颠倒了,天空不是天空,大地不是大地,庄子已不是庄子了。他想我还得吃点东西填饱肚子,饥饿的感觉让他一下子转变为凡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餐风饮露,不食五谷,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他哼着小调从大樗树下路过,大而无用的树,大而不当的人。他在吃饭的时候,我正在翻《南华?逍遥游》,庄周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所以我认为在我读《逍遥游》会心一笑的同时,他的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会激起我的发散性思维。
《逍遥游》便从冷冷的北冥出发,鱼或者鸟,宿命般的物化,一个关于沉潜飞动的神奇传说。作为主角的大鹏鸟它肩负着道家第二代宗师的开山使命,使命重大,所以它飞得特别壮丽,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决云气,负清天,然后图南。一卷南华便随着一只鹏鸟的起飞,在历史的天空徐徐铺展开。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我向虚空叩击了两下,叫到庄子且不要梦蝶,大鹏鸟飞向何方,南冥在哪儿,文中没有交代,《逍遥游》又怎么冒出个无何有之乡。庄周扬长一笑,南冥者,北冥者,皆虚幻也,北冥者即南冥也;来者来也,去者去也,来者即去也,飞者即不飞也,来路皆去路也。不可说,不可说。空气在积聚变幻,刹那间一场雨把来路去路遮得严严实实,庄子在雨中狂啸而歌,漫天飞舞的雨把一个人望向长天的姿态描绘得无比生动。
庄周的肢体语言在风雨中玄奥、空灵而苍凉,他的手势、脚步像绵绵不绝的雨点,和着风雨的节拍,舒展着道的韵味,偶尔望向茫茫雨丝遮挡下天空的眼神,描绘着天地间大写的“道”字,闪电闪过,照着庄子神秘的脸,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刹那穿透迷雾,骑青牛远遁的老者的目光在茫茫西域望向风雨中且啸且舞的人。雨停了,大樗树筛下的一缕星光从庄周的脸上移开,射向空濛的天空,一切都已明了。
庄子,其实我已明白。一切的奥秘尽在不可说中,这便是答案。《逍遥游》中九万里飞翔的鹏鸟是你自由不屈、惊世骇俗、飞向彼岸、寻找真我的灵性,粉墨登场的蜩与学鸠便是你尘世中负重旅行的躯体。由北冥而南冥,飞翔的过程,长风激荡,你的语言含混晦涩,却又直逼人心,你找到了其实又失去了,答案便在有无相生相灭、循环往复中,或者这不算答案,因为我们后人无法理解。
庄周,目睹这一切的你是否知道:人字,放在宇宙大背景下,该如何书写?
庄周且不要梦蝶,我的双手已合上《逍遥游》,要进入《齐物论》,在风雨中狂啸且歌并不是你的专利。
昨夜我好像记得喝了一场酒,一个人喋喋不休在我耳边念叨着什么,他说你今天会走过这条街道,会想起什么,确实如此,我总感觉有人在我附近不紧不慢地走着,当我回头时他却不见了。庄周说过,他会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甚至他把这句话郑重其事地写进《南华?齐物论》中。我想此刻他应该就在我看不见的附近看着我从街上走过。
这个时候想起《齐物论》,我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因为我现在已经回忆起昨晚跟我喝酒的人就是庄子。他落汤鸡似的从《逍遥游》回来,向我讲述了一只鲲鹏的涅槃。我问他那只鲲鹏不就是你吗,从无何有之乡又飞回原路了。他不再说话,就沿着我们喝酒的那张桌子绕圆圈,在他看来这张桌子就是他的宇宙。他嘴里念叨着:“日夜相待乎前,而不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通常我在酒酣耳热之际,是不去思考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的,我只想大声说一些平生以为荣光的事。到后来,我眼前绕来绕去的庄周便模糊了,我睡了过去,但是我没有梦见蝴蝶,那是庄子的专利,上下五千年绝无仅有的一次。
醒来时庄周昨晚嘴中的那一句话忽然鲜明地呈现在我耳边,而不知其所萌。我突然觉得悲哀,我不知道从睡眠中清醒过来的思想从何而来,又把我引向何方。整个上午在我上街之前的一段时光,都捧着《齐物论》,我想钻进庄周描绘的世界中,在卷中我只读出两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把书本当作庄子,昨夜酒后他又从五行中遁入五行外了。我说:老兄,世人说你消极,就是从这卷《齐物论》的这些话引起的。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街上走着,我知道庄子通常会在我脑子被他的话绕来绕去绕昏的时候来见我,这样显得他深刻。
庄子果然以千里传音的方式进入我的思维。他说跟我念: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仿佛又看到一只鲲鹏在九万里长空翱翔的壮丽。这句话在声波中,像一条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长河上风卷云起的波涛,在我的脑海中荡漾开来,我说明白了。庄周冷笑,明白就是不明白。他负着双手,脚下踩起了天地乾坤。
手指的方向有多远,就是心灵的方向有多远,天地万物当发无非波动于心念。心有多宽广、博大,承载的宇宙万物就有多深远。如是也,庄子喃喃自语。一指非指,一指即心,指尖的跑马,心灵延伸的大道,如我佛所说的般若智慧。《齐物论》是你庄子式地给世人指明一条道路。而所谓的方生方死论,无非把世人对于人生最不想提起的一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下,把一切退路封死,彻底而干净。而后激起生命最大的潜能和魄力。如是尘世中人自问其心,寻找道的本体。
世人曰消极,或缘于不求甚解,或智慧不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世人笑我狂乱不羁,我笑世人看不透。消极还是积极,庄子的身影刹那间在天地中有些萧索、单薄,冷。
一指之道茫茫来,启世星光混沌开。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若人易处迷于四方,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庄周笑,你说什么。我说什么。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空气流过空间,你需要,我需要,但它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法。一切如此明了,但无从寻找。
齐物,庄子与我,突然想起一场睡眠。
我独自坐在电脑前,今天早上起得早,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开门时甚至感觉到空气穿越时气流像穿越河流样豁然开朗,层次分明,很舒适的一种清晨感觉。有一秒钟的时间我在想空气凝固时人的强行穿越,人体受挤压时是怎样的情形。这样想的时候我对于唯物与唯心的认识便有些模糊了。
昨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本来有些倦意,后来独自躺在床上看着久违的月光如流水般照在我的身体上,情绪便有些懒洋洋的,睡眠一下子跑了,我吹着风扇。想着庄子。他曾经说过,他的师兄弟列子“曾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受到他严厉的批判。在他的眼里,这种境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高中毕业,还未登堂入室。我记得当时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我在胡思乱想着,慢慢进入了睡眠,好像没有梦到蝴蝶却听到几只蚊子在脸上嗡嗡叫,我想这是我的境界了。
我点击了西祠胡同再见江湖老兄的《和寒江钓之南华》,看到那句话我突然间有些忧伤了。“庄子,为什么我总感觉在缥缈的地界有你隐约的低泣,为什么泣不成声总要嘻哈成一句嘻哈之言让世人如奉纶音。”我不知道庄子有没看到这些话以及他那时的表情。他通常不请自到,神出鬼没的,他的悲伤是千年冰山下的一截寒冰,只有在十个太阳齐出、冰雪融化时,才隐隐露出一角。我回了帖。“还是我们的心在隐隐的哭泣。”心便有些失落。我等了许久,没有看到再见江湖老兄的下文。当我以接近睡眠的姿态继续等待时,庄子忽然来向我告别。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他说要去藐姑射之山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这次真的可能是永别,我说我还没跟你去梦蝶。他没有答我的话,嘴里一直重复着藐姑射这几个字。我忽然明白了,藐姑射之山的主人,是男是女不要紧,名字一定是叫言传或意会。只可言传不可意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人生便是一场千秋大梦,庄周留下这句话,飘然而去,我独自面对着虚空怔忪了许久。人生到底是只可言传不可意会,还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庄子知道,我也许不知道。
庄周离去时,当时整个天地没有一丝一位圣人离开应有的预兆,或者地震,或者雷劈电闪什么的,我当时是带着兴奋的表情留意这一切的。事情发生时其实都很平静。我费了很大的脑筋想到这样一句诗:万里无云万里天。我想它应该很适合哲人离开时那种哲学的氛围,也不枉我这几天与他的相聚。庄周在原地轻盈地转身,便遁出了五行,这个过程短得只有一刹那。奇怪的是我的脑海瞬间风驰电掣、风起云涌。然后短暂平静,空中忽然传来一只美丽的蝴蝶翅膀掠过空气的咝咝声,还有蜩与学鸠的嘈杂叫声,交替起伏,我分不清哪一种声音接近庄周的本质。庄子、鹏鸟、蝴蝶、蜩与学鸠,一切仿佛都模糊了,最后还原成一个接近于“无”的原点,然后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