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听说奶奶从树上掉下来，都从公社的田里赶了回来。
“奶奶，你没事吧？摔到哪没有？”菊花含着泪心疼地问奶奶，她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对奶奶比对自己的父母都亲。
“奶奶，你等着，我去把我姐找来给你看看。”菊花说完拔腿就向大丫子那里跑去。
“姐，不好了，奶奶今天去弄木子从树上摔下来了，你快去看看。”菊花看到大丫子背着药箱正要出会议室的门，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奶奶摔下来了？从多高摔的呀？不是不让她爬高了嘛！”大丫子一听奶奶摔了，就急了。
菊花喘着气说：“就一人高。”
“走，去看看。”大丫子背着药箱急匆匆朝菊花家跑去。
“奶奶，你摔到哪啦？”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大丫子急切的问起来，心也悬在了嗓子眼。
“我没事，没有摔到哪里，休息几天就没事的。”奶奶半靠在床头，皱着眉头喃喃的说道。
大丫子给奶奶检查了起来，发现摔得不算重没有伤到骨头，头上只是有些皮外伤。大丫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来。她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酒。对奶奶说：“奶奶，你放心，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你每天擦几次药酒，过几天就会好。你年纪大了，以后注意一点，别再爬高了，还好这次没有摔到骨头，这人老了就是怕摔，你先休息，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奶奶支撑起了身体，端坐着说：“你去忙吧，我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头晕，睡一觉就会好的。”
大丫子走了，她奔赴下一个病人家。
可是从这以后奶奶不但没有好转，精神反而一天比一天差，家里人都以为只是摔到了，休息几天就会好。
几天以后她们发现奶奶莫名其妙的发起了高烧，还在奶奶身上发现了许多的小水疱，全家人急得团团转，菊花又找来了大丫子。
大丫子带着口罩来到奶奶的床前，看着眼前的奶奶，大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天不见，奶奶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的脸上身上到处布满了水泡。再摸摸奶奶的额头，很烫手。这下糟了，奶奶得的竟然是她天天都在面对的天花，看样子已经到了急性期了，现在才发现显然已经太晚了，要是还早上几天就好了。可是早几天，自己明明还来检查过的，只是轻微的摔伤。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摔倒的时候就已经发病了吗？大丫子努力的回忆着当天的情景，她突然想起，奶奶曾经说她头晕，对，头晕，奶奶说自己就是有点头晕，睡一觉就会好的。大丫子立刻明白了，奶奶之所以会摔伤，是因为头晕，头晕可能是低烧引起的。那个时候奶奶就发病了，只是没有仔细检查。
大丫子愣在那里，心开始颤抖起来。自己怎么没有摸一摸奶奶的额头，怎么没有仔细让奶奶谈一谈她的感受，怎么就没有把头晕这两个字听进去呢？要是那个时候用药，完全可以救奶奶一命。怎么第二天也没有抽空来看一看奶奶呢？迟了这些天，现在该怎么办呢？急性期的传染性是最大的，叔叔一家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呢？怎样采取隔离措施呢？豆大的汗珠子从大丫子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半响大丫子才站了起来，她右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叔叔说：“叔叔，我们都出去吧。有话出去说。”
一家人来到屋外，叔叔紧张的盯着大丫的脸说：“怎么样？你奶奶到底怎么样？”
大丫子沉重的说：“奶奶得的是天花。”
“天花？”叔叔听了仿佛头顶上炸响了一颗巨雷，着急的问：“你肯定是天花吗？那个可是有传染的哟。”
大丫子说：“我敢肯定就是天花。我天天都和它打交道，可惜就是发现的太晚了一点，现在虽然有药，但奶奶年纪大了，不能保证能治好，而且有很大的传染性。”大丫子眼神黯淡下来，泪光闪闪，鼻腔也哽咽了。
“怎么会呢？我不想奶奶死。”菊花几乎要哭出来，她想奔向奶奶的房间，却被大丫子用手臂拦住了。
“你冷静一点，千万别让奶奶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大丫子劝着菊花。菊花止住了脚步，低头抽泣起来。
叔叔说：“那怎么办？”
“现在首先就是要隔离，以后就让奶奶单独住这个屋子，谁也不要进去，以后好了才可以进来。”大丫子嘱咐着叔叔的家里人。
“那送饭和吃药怎么办？”叔叔焦急的问。
“我发一个给口罩给你们，送饭，送水，喂药要带口罩，奶奶的碗筷要单独用，而且要用开水烫。还留一瓶消毒水在这里，每次从房间出来都在消毒水里洗一下手。”大丫子继续嘱咐着。
菊花带着泪眼说：“奶奶还是由我来照顾吧，爸爸，你还要照顾好妈妈，妈妈快要生了。”
大丫子说：“我带几个小的弟弟妹妹回去给我妈看几天。等情况好一点再送回来。”
稍后，大丫子一个人到奶奶的房里，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别担心，你得的是感冒，就是有点发烧，我们这里有药，你只要坚持吃药就会好的。”
“孩子，别费心了，奶奶活了七十多岁了，就是死了也值了，就是怕传给孩子们就麻烦了。”奶奶吃力的说道。
大丫子安慰奶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挺一挺，吃几天药就会好的。”其实，大丫子太清楚不过了，都到这份上了，怎么会吃几天药就会好呢？就是吃药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大丫子伤心极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生怕被奶奶发现。
奶奶继续吃力的说：“我见得太多了，我得的是天花，我知道有一个土法子，可以治好我的病，还不会传给别人，我明天就去弄，孩子，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你明天再来看我。”
“我先把药喂给你吃了吧，吃完药我就走。”大丫子执意要亲手喂药给奶奶吃。
大丫子倒了一碗水，拿出了了几颗药，扶着奶奶艰难的坐起来。
奶奶吃完药，背靠在床头的墙壁上，缓缓的说：“孩子，没事的，你走吧，你明天再来看我，我就会好的。”
大丫子消好了毒，带着四个堂弟妹走了，走得那么沉重。
菊花送完了晚饭，看见奶奶吃完了，才离去。
第二天早上，菊花带好了口罩准备送早饭给奶奶吃，推开奶奶的房门，发现奶奶不见了，就连奶房里的被子床草，和衣服都不见了，空空的，就像从来没有住过人。菊花着急的四处找，她发现了对面山上的牛棚被烧掉了，变成了灰烬，在灰烬里赫然躺着一具烧焦的尸体，脖子上，奶奶的铜钱护身符清晰可见……
昨晚半夜时分，陈奶奶趁家人都睡熟了，悄悄地起床。她费力的卷起自己的铺盖和衣物，蹒跚着朝着对面山上那个废弃的牛棚走去。那是她夏天栓牛去的最多的地方。临出门的时候她还不忘陪伴自己大半生的铜钱护身符，那是晚上哄孩子睡觉的玩具，她从抽屉里拿了出来，佩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来是想这串护身符能护佑自己，二来是给孩子们一个辨认的信物吧。
放好了东西，她又拼尽全身力气，去旁边的草垛上扯了几捆麦草，然后躺了上去，继而，她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火柴盒，颤抖的双手一连划了几次总算是点燃了，星星的火光，在奶奶溢出眼泪的眼里，重叠出燎燃的一片火海，奶奶的脸上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当稻草真的点燃时，奶奶感受着人世间最后的温暖和火热，面带着笑意，闭上双眼。
坚毅刚强的奶奶就这样，选择趁家里人还没有被传染的时候，点燃了自己，烧死了可怕的传染病。
一家人悲痛欲绝。当金口碑得知母亲的死讯时，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死死的抓住大丫子的领口说：“你前几天还说只是轻微摔伤的，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有治疗天花的药吗？”
大丫子看着爸爸凶恶的眼神，结结巴巴的说：“都，都，都怪我太大意了，那天奶奶摔跤的时候就已经起病了，我没有往这方面想，结果错过了最好的吃药时机。昨天发现的时候已经很危险了。”这是大丫子长这么大，看见爸爸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金口碑气急败坏的说：“你这卫生员怎么当的？奶奶她那么疼你，你连自己的奶奶都救不了，你还能救谁呀。你这是在草菅人命，你懂吗？”金口碑伤心的哭着。
看着奶奶严重碳化的身躯，看着爸爸痛哭的样子，这都是自己给害的呀，大丫子痛苦的捶打起自己来。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无边的大海里，越是挣扎，苦味的海水越是往口里灌进来，让她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心脏也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禁锢起来，没有跳动的空间。惶恐、无比的内疚，失而永不复得的绝望。比垂死挣扎更加难受。
这时菊花的妈妈突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全家人手忙脚乱，请来了赤脚医生，当天夜里菊花妈又生了一个弟弟，是二雷的第六个孩子。二雷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守孝，来纪念同一天离去的母亲。
菊花怀着沉痛的心情，和爸爸二雷一起一边要照料刚出生的小弟弟，一边还要照顾妈妈。
丧事由金口碑、孙氏，和贾氏操办着。金老师和小四川闻讯，也赶来参加葬礼。
大丫子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不能自拔。她久久的跪奶奶的的棺材前饮泣不止。
奶奶下葬了，看着土一锹一锹的铲下，大丫子拼命的哭，是自己让菊花的奶奶走上不归路的。她跳下去，想和奶奶陪葬，以此来赎罪。这时小四川冲上前死死的抱住大丫子，把她从葬坑边缘拉了上来。
奶奶终于入土为安了，众人们都陆续的散去。大丫子还是跪在奶奶的坟前不肯离去，小四川也留下来陪着大丫子。他一言不发的跪在那里，看着大丫子哭泣。直到哭累了，大丫子停了下来。
看到大丫子停止了哭声，小四川终于开口：“悲伤的时候就哭出来，现在哭完了应该好受一点了吧！”
大丫子说：“你干嘛不走？”
“我想留下来陪你。”小四川用一副温婉的眼神看着大丫子，嘴里低低的吐出了这几个字。在这个时候，一个“陪”字出现的多么合适呀，这会让孤单的人有了暂时的依靠。
“你知道吗？我的心里好内疚，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大丫子痛苦地吐露着心情。
小四川开导大丫子说：“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你，要怪就怪这可恶的病魔。”
“要是她摔跤的那天我就发现她得的是天花，我就给她吃药，奶奶她就不会死。”大丫子继续自责起来，她恨不能让时光再回转到从前。
小四川说：“奶奶年纪大了，就算是吃药也有可能扛不过去，你就别自责了。”
大丫子伤感说：“我就是好舍不得奶奶走。”眼泪再次从大丫子饱含痛苦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其实我的爷爷奶奶死的时候我也很难过，后来时间长了就渐渐的走出来了。”小四川感同身受的说。
大丫子擦了擦眼泪说：“对不起，你爷爷死的时候我在读初中，我爸爸叫我去，我不想缺课就没有去成。后来你大哥结婚我在读高中，听我爸爸回来说，就在婚礼的第二天一早奶奶一头栽在地上就去世了。我也没有去成。”
小四川也伤感的说：“我爷爷死的那年我在读高一，他一直咳嗽，后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吃了很多药没有什么用，最后是吐血死的，那时候我很伤心，低落了很久，成绩也下降了。奶奶看到我成天茶饭不思，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奶奶就开导了我，让我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大丫子听了有点诧异，问道：“你奶奶开导了你？你爷爷去世了，你奶奶应该是最悲伤的，应该是你们开导她才对呀。”
说起奶奶，小四川稍微淡定了一点，他说：“对，是我奶奶反过来开导了我，我奶奶其实也很悲伤，可是她劝我说：孩子你想开点吧，天下谁能永远活着呢。你爷爷也一把年纪了，迟早要往那条路上去的，他成天病痛缠身，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对他也是一种解脱。后来我就渐渐的走出来了。”
大丫子有点佩服小四川奶奶的心胸，略带赞扬的口气说：“那你奶奶想得很开啊。”
小四川继而又和大丫子聊了起来，说：“我奶奶教会了我看待生死，后来我奶奶死的时候我就轻松多了，虽然我奶奶走的很突然，但是比起我爷爷卧病在床，受尽了折磨，我奶奶受的苦就小很多，她一下子就过去了，这点我们觉得很安慰，我希望你也能想开点，早点走出来，古人云：人活七十古来稀。你想，你奶奶已经七十四岁了，她要是不得天花，又能多活几年？她为了保护家人，果敢的牺牲自己，她是高尚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应该为她感到自豪。她如果不这样做，你想想另外一种可能，要是奶奶还拖上几天，说不定那几个小孩就被传染了，那个后果不堪设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