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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女儿走后,保姆灵芝进来了,小雨妈妈看看表,该买菜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小雨妈妈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喂”了一声,灵芝便静静等在一边。电话里是个女声,声音很大连站在一边的灵芝都听得到。那人上来就说:请找谭主任!连例行的礼貌用语都没有,肯定是有急事了,但是小雨妈妈不管,坚持那个例行的问题:请问您是哪里?每逢这时,灵芝都替她着急,怕她万一把事情做过了头对她不利。在这个家里,灵芝想事、做事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先为小雨妈妈考虑。三年多的朝夕相处——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处,晚上都是她们两人睡一个房间——使她对小雨妈妈生出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感。对方回说她是手术室请找谭主任。小雨妈妈又问:请问您是哪位?对方喊了起来:姓孙请找谭主任手术室有急事!小雨妈妈这才不再问,冲门外喊了声“你的电话”。谭教授去客厅接电话,刚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手术室那人的声音立刻从这边尚未及挂上的电话里传了出来:“主任,赵荣桂脑组织膨出关不上颅!”小雨妈妈把电话扣上。灵芝懂事的没有马上说话,二人静听客厅谭教授打电话。

“……有一种可能是过度换气二氧化碳过多,请麻醉调整呼吸试一试。血压多少?……不能再高。我马上过去!”

接着是挂电话的声音,脚步声,穿衣服换鞋的声音。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忍不住地问了:“你上医院去啊?”

“啊。”谭教授答,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停了一秒,听他说道:“以后找我的电话,尤其是医院来的电话,请你不要问的太多。”“请”字上用了重音,接着,咣,门关了,家里静下来了。

为填补这令人尴尬的静的空白,灵芝赶紧走了过去,“阿姨我买菜去了?”小雨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边拿钱边道:“买点芹菜,白罗卜。蘑菇还

有没?……有就先不买。记着买块豆腐,要石膏的。”

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到齐了,惟最该到的那个人、新娘的临时家长李晓,迟迟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司仪急得眼珠子上登时出现了血丝网,这可是一笔价值五十万元的生意,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几经打听,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谭小雨。

司仪怒冲冲质问:“你们护士长呢?”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反问:“就是!我们护士长呢?”

司仪绝望地挥了下手:“除了她家电话、她的呼机,你们还有没有她的其它联系方式?”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摇头,司仪扭头就走,又被女孩子们叫住:“哎!……我们苏典典呢,她现在在哪里?”

“婚礼正式开始之前,你见不到她。”司仪大步走开。

女孩子们追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司仪远远扔下一句:“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设计的。”

谭小雨闻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陶然看着她:“羡慕了?”

谭小雨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谁都不能比。……我要结婚,首先一条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妈。”

陶然:“你妈有你爸呢。”

谭小雨没说话,不好说,恰好这时那位司仪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问她们俩:“如果到时候你们护士长就是来不了,你们俩谁能当一下新娘子的临时家长?”

陶然连忙点头表示可以,同时不无殷勤地问道:“你看我们俩谁合适些?”

临时家长李晓这时正在汽车修理所给人修理汽车。身上穿着早晨在家穿的那身儿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强点,出门穿,顶多让人说邋里邋遢不至于说不成体统。头发显然的没梳,枕头印儿还在后脑勺上,后脑的头发被枕头压得向两边呲去,远看,中间那块像是秃了。脸也没洗,带着隔夜的锈色;牙齿明显是刷过了,嘴边的牙膏沫子还在。她一边看人修车一边看表,心急火燎。

本来一切正常。

儿子走了,讲话稿写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了,她进卫生间洗漱——时间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东西,正好。是在刷牙时电话铃响了,她边刷着牙边过去拿起电话哼了一声,满嘴的牙膏沫子使她不便发出其它声音。对方是个成年男人,上来就问:是李葵家吗?李晓一听这声音这问法就预感不祥,正常打电话找儿子的,没有成人。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儿子骑车上学,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悬上了心,直到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心方能落下。她见过那些半大小子骑车,那就是一条条敢死队的鱼,在车流人缝里钻来钻去。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训过儿子:总有一天你得钻到车轱辘底下去!……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问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长,李晓把嘴里碍事的牙膏子沫不管不顾就地一吐说了声是,这时对方便自我介绍说他是海淀医院——令李晓登时热血上头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幸好对方及时接着说了下去:原来是李葵骑自行车把人家的汽车撞了,撞了一个坑,划了一道,他自己没事自行车也没事儿,对方是好人,听孩子说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就把他放了,留下了电话以联系其家长修车。李晓放下心来满口答应好好好,又说今天她单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对方说改天可以,都没有问题,需要说明的是他是出租车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车份钱,这钱由谁来出毋庸讳言,令李晓犯开了踌躇。这个时候对方建议:您单位有事让您家先生来嘛。李晓没吭。她家里没有先生。李葵的父亲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个人用李晓的话说,既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心,一个女人要是碰上了这种“两心”俱无的男人,算是活该倒霉定了。经过权衡计算李晓决定了先去修车——利用原先计划中洗漱更衣乘公共汽车的时间——放下电话抓出抽屉里所有的钱冲出家门打车去了海淀医院,那辆被撞的出租车停在海淀医院的门口。

……

婚礼就要开始,按时开始,拖不得,一分钟都不能拖。婚庆公司对这个五十万元的婚礼极为重视,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非常紧凑,环环相扣,牵一发动就得全身。他们对李晓已彻底放弃,按他们的话说,本来就是“替”,谁替不是替?只可惜红眼司仪的好心建议未被采纳,在选择由谁“替”的时候,陶然和谭小雨均被淘汰,最终找来的是一个跟苏典典完全无关的中年妇女,他们更重视形似。苏典典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没哭了出来,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没人,不能不让人心寒。普一科的姑娘们也都非常遗憾,而且不安。护士长怎么会迟到?她这辈子就没有迟过到,她若是迟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什么事呢?她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饭店的门外面,等。先是一个两个,后来四个五个,最后,护士班的姑娘们全都到齐,站在门口,眼巴巴地向远处张望,盼望着她们的护士长能在最后的一刻从天而降。婚庆公司的人来催她们入场,陶然看了看表,不满地道:“还差三分钟呢!”那人叹口气,站在她们的身后等待,等待着三分钟过去后再行履行职责。

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驶来,直驶到饭店门口,姑娘们都看到了,都没有往心里面去,谁也不会把出租车和护士长往一块联系。出租车停下,车门开,车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来,姑娘们愣了一下,然后齐声呐喊:“护士长——”喊声里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欢呼,催促,不满,埋怨,等等等等。

车里,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的出租车师付要找钱给乘客,扭头看时,那女乘客早已没了踪影,只见着一大团花红柳绿向饭店里面滚动。

女孩子们簇拥着李晓跑,边跑边七嘴八舌:“护士长你怎么才来?听说苏典典都快急哭了!”

李晓一挥手:“别提了!我那个儿子,气死我了——不说了不说了!快!”

……

大厅舞台上,司仪眼睛红红地宣布:“现在,请新人及新人的亲人——上场!”

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乐曲声中由两边入场,千钧一发之际,李晓三步两步跳上了台,冲到了苏典典的身边,一掌推开婚庆公司安排的她的那个替身,取而代之。

苏典典喜极而泣:“护士长!”同时抬起了一只手来。

李晓以为她要抹眼泪,忙伸手挡住了她:“小心妆!”

苏典典抽出被挡住的手,伸过手去抠掉李晓嘴边干了的牙膏沫子同时道:“您这里有一些白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李晓,使她骤然想起了被忘却的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鲜亮,尤其新娘子苏典典,天生丽质加上洁白的婚纱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边李晓的衣服不整、蓬头垢面就显得格外刺目,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深知这点的李晓脸上干笑着,不时拽衣服理头发倒腾着两只脚,动作琐琐碎碎,非常的难受,非常的不自信,因而越发不堪,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整洁簇新的日子,她倒显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苏典典不觉,舞台,灯光,众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经麻木感觉丧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们却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在这时,站在姑娘们后面的两个男人开腔了。

“那女的是什么人,新娘子旁边的?”

“她妈吧。”

“也忒寒碜了点儿。”

“惨不忍睹!”

普一科的女孩子们没回头没说话,但都在心里点了点头。片刻后,一米五四的小胖轻轻叹息:“苏典典好幸福好幸福啊!”

另一女孩儿这才接着她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护士长好不幸好不幸啊!”……

李晓从婚礼上回来,站在自家镜子前,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发愣,心绪恶劣。家里还是早晨起来的样子,窗帘没拉,被子没迭,到处是揉成团的纸,写好的稿子还原样摆在桌子上。……钥匙开门的声音,儿子回来了,李晓强压火气一动不动站着,静待儿子过来说明情况检讨道歉。儿子没过来,橐,橐,橐,去了他的房间。此时男孩儿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四驱车马达刚缠了一半儿,他得早点缠完好跟同学去玉渊潭公园的跑道试车。

“李葵。过来。”这时的李晓还算冷静,还想到要保持好母亲的基本形象,谁料那小子不配合,居然还敢回答说“等会儿”,令李晓心中的火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儿,一个车转身,脸冲门身体前倾泼妇一般扯开嗓子大叫:“你给我过来!”男孩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站在门口斜眼看妈妈,显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给忘干净了。李晓紧盯着他:“你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男孩儿这才一下子想那回事来:“妈,他找您啦?”

“他能不找我吗?花了钱是小事,人家苏典典一个好好的婚礼今天生生让我给——我说李葵,咱都十四岁了,以后能不能让妈妈少操一点儿心呢?我不要求你帮什么忙只要求你不给我帮倒忙行不行呢?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要管你里里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从你生下来的那天……”

男孩儿忍耐地:“妈,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别一扯又扯那么老远……”

李晓一下子蹿到儿子面前,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不耐烦啦?我还没有不耐烦呢你倒先不耐烦啦?‘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你听吗?你自己说,路上骑车慢一点小心一点,我说过多少次?”

“今天我骑的并不快……”

“那怎么就给撞上了!”

“当时他车开得很慢,顶多二十公里,我是从侧面撞上去的,按照力学的原理,其实没事儿……”

“没事你就撞!接着撞!撞彻底——撞死!也省得我操心了!”一屁股在乱

糟糟的桌前坐下,背对儿子再不理他。

“对不起。”男孩儿说。固然一方面这事的确是他不对;另一方面,只要和妈妈发生矛盾——不管谁对谁错——必得是以他的道歉服软方能结束。否则妈妈就不会痛快,而只要妈妈不痛快他就别想痛快。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男孩儿小小年纪已然懂得了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况且,对妈妈说声“对不起”委实再容易不过,同时非常灵验而且相当的实惠。

李晓用手撑着膝头站起身来——该做晚饭了——边向外走边向儿子问了一句:“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又到医院下班的时间了。

李晓在医院的服务中心买了五毛一个十二个猪肉茴香馅的包子,做为她和儿子的晚饭;还买了小葱芹菜。小葱用来做紫菜蛋花汤,既好看又提味,光吃包子不行,总得喝点稀的。芹菜是准备儿子明天早晨吃的,今天晚上洗好切好焯出来,早晨起来加点调料一拌即可。李晓把包子挂左车把上,小葱挂右车把上,芹菜夹车后座上,看看没什么问题了,骑上,走。

下了班的陶然和谭小雨并肩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林荫路边上,本来还有苏典典和她们在一起,但当看到肖正停在大门外的车后,她就跑步离开了朋友们,向着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幸福去了,剩下陶然和谭小雨在她的身后嗟呀不已。护士长李晓骑自行车从她们身边“嗖”的过去,过去后没多远,就见她夹在车后座上的芹菜给颠掉了——她骑车太快,她干什么都太快——还没等陶然、谭小雨开口,已有数个喉咙在她们之前同时喊了起来:“芹菜掉了!”李晓又骑出了数米才想起喊得是她,一捏闸,跳下车子去拾芹菜,拾芹菜时车子差点又摔了,幸而下班时路上人多,被人给及时扶住,否则,至少车把上的那兜包子命运难料。

陶然眼望着匆忙远去的李晓,嘴对着谭小雨语重心长:“小雨,看看!好好看看!看看苏典典和护士长——现成的经验和教训!”

谭小雨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陶然一字字道:“——不嫁则已,嫁,就要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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