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良母,建筑大师·
1928年春,梁思成和林徽因学成归国,他们取道欧洲,遍访名胜古迹,留下许多相片。但林徽因对自己的留影不是很满意,曾佯嗔责怪丈夫:“在欧洲我就没有照一张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这么一丁点。思成真可气,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呀。”梁思成经常一脸傻笑,“那些建筑是因为你才显得美嘛”。
回国后梁林二人却无处执教——因为国内大学均没有建筑系,梁启超腆着老脸拜托清华校长增设科目,让儿子儿媳代课,清华的态度相当勉强,说任公啊,您是前朝大儒、民国学者,可这政府的银子不是随便能使的啊,咱得开会研究。那时张学良在几个幕僚的怂恿下准备在东北大学创建的建筑系,苦于无人授课,得知梁林二人回国,特意派人来请—一梁启超鼓励儿子儿媳前往,结果整所东北大学就这对夫妻授该系课目。
东北是满清龙兴之地,皇室陵寝不少,梁林二人教学之余到处考察,留下大量图文资料。林徽因还曾为东北大学设计出一枚校徽,张学良特赠四百大洋为奖金。
就在梁林夫妇准备大展宏图时,梁家叠遭不幸,先是梁启超因误诊病逝,接着林徽因感染了肺结核,此病从此追随了她的一生。那是她生了女儿后体质虚弱,不适应东北寒冷气候导致。为纪念父亲梁启超,夫妇二人为女儿起名“再冰”,因为梁启超的书房叫“饮冰室”,自号“饮冰室主人”。
性格虽强但身子扛不住,林徽因只得离开沈阳回北平西郊香山疗养,吴文藻、冰心、沈从文、张奚若等老朋友纷纷前来探望,当然,徐志摩是来得最勤的一个,徐诗人还骗妻子陆小曼,与林徽因见面“亦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经后世学者考证,老徐绝对不止三次,而且每次都欣喜异常,根本不谨慎。
林徽因养病期间,写了不少诗歌散文,偶发于杂志,总能引起一片惊叹。
1931年,梁思成也辞去东北大学教职,适时北方局势紧迫,日本人日渐嚣张,梁思成离开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
梁林二人回京后,租居了北总布胡同三号,一套两进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几间房子,请了俩厨子、俩保姆,一个车夫一个保镖。梁、林俩家都是望族,弟妹到北京全落脚这儿,林徽因这时候既是贤妻良母,又是好大姐、好大嫂,以自己的专业知识画了一张床铺图,安排了十七张床铺,还准备了十七套铺盖,分别标明是哪位弟弟或者妹妹的。林徽因每天忙得头昏脑胀,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事业,用费慰梅女士的话说“那时候,林更像是十几个人的奴仆”。
在这段日子里,梁林二人受聘于“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前朝举人,老牌官僚,曾与梁启超、林长民同为北洋总长,只是老朱思想封建,曾依附袁世凯称帝,弄得声名狼藉,不过此君为中国建筑业作了很大贡献。
梁思成当时担任学杜的研究部主任,地位仅次于社长,林徽因是校理。尽管世人对朱启钤评价不高,梁林二人却很感谢这位世伯。
·此情可待成追忆·
尽管时常有亲戚叨扰,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京总布胡同三号的日子还是比较惬意,因为时常有文化界的朋友前来开“party”,那会儿叫“沙龙”,林徽因自然是主角,一群才华横溢的男人都用景仰的眼光看着她款款而谈。
费正清晚年回忆林徽因就曾说,林徽因“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称羡”,“她是具有创造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审美能力和广博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围绕着她转”。
这些人当中,最具绅士风度的当属金岳霖,金是当时一流的青年哲学家师,西装革履,仪表堂堂,其在哲学界的地位如同徐志摩于诗歌、梁思成于建筑一样。金岳霖早年毕业于清华,后留学欧美,回国后执教于清华北大。
金岳霖初识林徽因还是徐志摩的引荐,参加了几次沙龙,老金就被美丽年轻的女主人林徽因迷住了,由此“逐林而居”,终身未娶。
林徽因很享受被才子呵护的感觉,明明不可能与徐志摩或者金岳霖在一起,却喜欢他们常到家中来。
可惜那时徐志摩已经陷入经济危机,妻子陆小曼在上海的排场要维持,他为了多赚点薪水在北京兼着几所大学的课,经常蹭免费飞机北京上海两地飞。1931年l1月l9日早8时,徐志摩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飞机北上,想参加当天晚上林徽因在北平协和小礼堂举行的中国建筑艺术演讲会。飞机抵达济南时遭遇大雾撞上白马山,当即坠入山谷,机上人员——两位机师与徐志摩全部遇难。
噩耗传来,林徽因当场昏倒在地。后人总纠结着这个问题,林徽因到底爱过徐志摩没有?
正方观点是:爱着,一直爱,少女时代不懂,嫁人后慢慢领悟了,却一身无法二许,并发出“如果爱,请深爱”的喟叹。
譬如林徽因的《悼志摩》写得哀婉凄清,与陆小曼之情深意切旗鼓相当: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许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还有一个例证,徐志摩曾有一个“八宝箱”,请凌叔华代为保管,后来徐意外去世,林徽因让凌叔华将箱子里有关她的书信给她,凌叔华不愿意给。林徽因很生气,给胡适写信诉苦:
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从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成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炼修养的帮助。
“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是单纯的友谊,还是“朦胧的爱情”?导致“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的原因,是不是两人没能在一起呢?另外就是,11月22日下午,受北平学界委托的梁思成、张奚若、沈从文等人于不同地点赶到济南白马山,收殓徐志摩的遗骸。梁思成带去了他与林徽因专门赶制的小花圈以示哀悼,还捡了一块飞机残片带回,林徽因直到去世都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
不过持反对意见者也大有人在。
如费正清的夫人费慰梅在回忆林徽因的时候说:“林徽因在谈到徐志摩的时候,总是把他和英国的诗人、大文豪联系在一起。可见林徽因时徐志摩更多的是待之以文学上的师友,其实这才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女士曾回忆:“母亲在世时从不避讳徐志摩曾追求过她,但她也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她无法接受这种追求,因为她当时并没有对徐志摩产生爱情。她曾在一篇散文中披露过16岁时的心情:不是初恋,是未恋。当时她同徐志摩之间的接触也很有限,她只是在父亲的客厅中听过徐志摩谈论英国文学作品等,因而敬重他的学识,但这并不是爱情。”
儿子梁从诫先生也曾质疑:“为什么徐爱林,林就非得爱徐呢?”
以及研究林徽因的学者陈学勇先生也推论:“林对徐有感情,但不属于爱情,现代的人误解了林的行为。将飞机残片挂在卧室,表现了林徽因对徐志摩的真挚,也彰显了她胸怀的坦荡,从某种意义上说,更是她对世俗社会的一种蔑视。”
·最绅士的情人·
徐志摩走了,林徽因还得继续自己的事业。
1932年夏,林徽因又生了个儿子,取名从诫,期望孩子长大后能取得如宋代建筑大师李诫一样的成绩。儿子的降生仿佛给林徽因带来了好运,她的身体逐渐好转。此后数年中,梁思成和林徽因多次深入晋、冀、鲁、豫、浙各省,发掘断壁残垣,聚集吉光片羽,实地勘测了百余处古代建筑,有些古迹远在深山,二人带着考察队披荆斩棘。
世人多论林徽因的文学才华,其实她在建筑研究领域成就更大。她坐火车经过山西榆次,在窗口无意一瞥,便察觉到远处的雨花官非同寻常。后来的考察结果证实,它建于唐末宋初,其风格糅合了唐宋之长,在中国建筑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另外,“赵州桥”的发现也得益于林徽因。某石桥最先采用的“圆弧拱桥技术”,屡见于历史文献,究竟在何处却不得而知,林徽因与梁思成到河北考察,无意听到一首童谣唱到“赵州的桥,应州的塔……”林微因心想,应州塔是古迹,在河北应州已经得到证实,那么赵州桥是不是古迹呢,夫妻二人迅速赶往河北省赵县,果真发现了赵州桥——安济桥,梁林夫妇二人欣喜万分,随即对赵州桥进行详细的考察,绘制出《阿北赵县安济桥困》,并写成论文发表在营造学社的《汇刊》上,从此赵州桥便闻名世界。
梁思成思维严密,行事稳重,但在文采上显然逊于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都是经林徽因润色后才发表。两人合作发表了《沦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平郊建筑杂录》,《晋汾古建筑调查纪略》等有关建筑的论文和调查报告,给中国古建筑研究留下了丰富的文献与图片。
在事业上林徽因可谓是相当敏锐,不过情感上却有点迷糊,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对金岳霖便是如此,金岳霖曾题“梁上君子、林下美人”的对联赠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是林家常客,梁思成曾经回忆林徽因的单纯:
我们住在东总布胡同的时候,老金就住在我们家的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1932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和我谈话时一点不像妻子对丈夫谈话,却像个小妹妹在请哥哥拿主意。
听到这事我半天说不出话,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了我,我感到血液也凝固了,连呼吸都困难。但我感谢徽因,她没有把我当一个傻丈夫,她对我是坦白和信任的。我想了一夜该怎办?我问自己,徽因到底和我幸福还是和老金一起幸福?我把自己、老金和徽因三个人反复放在天平上衡量。我觉得尽管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我缺少老金那哲学家的头脑,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于是第二天,我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徽因。我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了老金,祝愿他们永远幸福。我们都哭了。
当徽因把我的话告诉老金时,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次谈话以后,我再没有和徽因谈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老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徽因也是个诚实的人。
后来,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三个人始终是好朋友。我自己在工作上遇到难题也常去请教老金,甚至连我和徽因吵架也常要老金来“仲裁”,因为他总是那么理性,把我们因为情绪激动而搞糊涂的问题分析得一清二楚。
林徽因不掩饰自己,喜欢就是喜欢。梁思成也相当豁达:你喜欢就跟着老金吧。金岳霖相当君子:我不能伤害你们。三人可谓如赤诚相对。
金岳霖从此也就与梁家联系在了一起,基本上成了梁家一员。金岳霖曾给费慰梅写信说,“我离开了梁家就跟丢了魂一样”。金岳霖始终都以最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感情,其襟怀着实让人敬佩,不过梁思成的宽容更让人景仰。顺便说一句,一代哲学宗师金岳霖在新中国成立后选择陪着梁、林留在了大陆,因此后世学者余世存先生无不惋惜:“他没去台湾,因此没能留在哲学史上,而留在了情感史上。”
林徽因对徐志摩的追忆也一直割舍不下,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路过硖石(志摩故乡),停车的几分钟里,她下了车,在昏沉的夜色里,独自站在车门外,“凝望着幽黯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直到生和死问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问奔驰……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的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
1935年徐志摩忌日,林徽因写了《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寄语徐志摩:“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犟的忠于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