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要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只有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这是作家。但我自己却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粘土，我没有把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那将是一种独特的殡仪，作家，也就是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把这具旧尸首，这具自古以来的尸首交给坟墓。在彻底的忘我（不是轻信，而是忘我才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况下用所有器官来享受这种殡仪，或者说想要叙述这种殡仪，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道地的作家。不过，这事不会发生了。但是，为什么我只讲真正的死。生活中它同生是同一回事。……作家，一个这样的作家的定义及其作用（如果有那么一种作用的话）的解释是：他是人类的替罪羊，他允许人享受罪愆而不负罪，几乎不负罪。”
是的，一名作家确实是怕死的，因为他从来没活过。他恐惧死亡，因为恐惧就是罪孽的标记，死亡是罪孽必然的结果。当外部力量强烈地挤压着内心世界的时候，恐惧就压倒了他的一切。但他又那么强烈地拥抱着恐惧，拥抱并渴望着死亡，并将它们当成了他生存的策略或计谋。同时，在他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因为恐惧死亡而泛滥的潮流，或者说，他对死亡的恐惧既来自于外部世界的某种“亲密接触”，也来自于他“内心的反叛”。在给密伦娜的信中，他说：
“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度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够像沉入恐惧之中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的反叛。”
卡夫卡既然如此真切地将内心的强烈感受向情人密伦娜和盘托出，除了他迷恋这个女人外，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有意和无意间让自己的人生途径发生着重大的改变，他正朝着“向死而生”的境地前行，也是他生存韬略的进一步发展。爱情的甜蜜暂时地缓解了他内心的焦虑，但并没有减轻不安和恐惧，尽管他似乎“洗心革面”般地要改变自己，勇于面对生活和现实，或许，就是换一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但对于他这种喜欢悖论思索的作家来说，他立足于表面的平和和幸福时，预示着他已经进入了本质性的评判之中，也就是说，他暂时不对人谈及，或自己迫使自己在爱情或其他情感的影响下，别再受恐惧的影响，他自己也以新的姿态出现在现实中，与亲友和睦相处，改变了过去那种睁着恐惧不安的大眼睛做噩梦的形象，而是积聚能量，向自己，向别人，向整个世界诠释着更加深刻、抽象和个人化的意义，即卡夫卡式的恐惧。这些恐惧除了死亡恐惧以外，另一个就是下文接着谈的性爱恐惧。没有谁像卡夫卡那样，对恐惧怀着如此强烈的感受，而他自己也极为肯定地说：
“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
于是，他最终决定接受、拥抱并亲吻了恐惧，或许，恐惧真的是卡夫卡身上，潜意识深处和文学创作里最原始、最持久、最顽强，也是最好的东西。
“不必去谈论我以后会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远离你的地方我只能这么生活：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卡夫卡《致密伦娜书简》 第86页）
§§§第二节 性爱恐惧
曾经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过的卡夫卡绝对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从“追求”弗洛伊德的精神、让其成为自己的精神先祖，到极端追求孤独境界，卡夫卡都把自己扔到了生活的边缘，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人，孤独和寂寞几乎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和伴侣。前面我已经谈到，恐惧在他的身心里深深地隐藏着，并流露在他的文字里。是的，对他来说，生活是恐惧的，每个角落都横着令人不安的阴影；家庭是恐惧的，这种恐惧首先来自于与家人极度的陌生感，尽管他与自己的第三个妹妹的感情很深，但在家里，他始终觉得孤寂，阴冷，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这种陌生感使他极为沮丧，郁闷和惶恐，尤其是他和父亲的关系。而他所居住的城市布拉格也是恐惧的，虽然它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深厚，自己也在这儿出生并成长，但它是不安全的，它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存在性的不安”：“这城外是美的，只是偶然也会有个消息穿过城市来到这儿，会有一种恐惧一直传到我这儿，于是我不得不与之斗争。但布拉格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那边每天有多少危险威胁着那些惶恐的心灵！”友情是靠不住的，尽管他也时常感受到来自朋友的感情，但他每每会在感觉相当美好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危险的人情和恐惧的情形，将自己的情绪破坏殆尽；而性和爱，这种来自异性间永恒的话题在他看来，也是恐惧的。在这些恐惧中，性爱恐惧恐怕是影响卡夫卡生活和文学创作，尤其是困扰其一生情感经历的最重要的因素，这也是笔者经常思考的问题。
在谈论了卡夫卡的死亡恐惧之后，我再来谈谈困扰着卡夫卡的另外一种恐惧，即，性爱恐惧。
卡夫卡对性爱的恐惧首先来自于他父亲赫尔曼·卡夫卡。我们不止一次地谈到，卡夫卡的这种心理被他羸弱、瘦削的身体和脆弱的神经所左右，进而成为一种卡夫卡式身份的认定，而对自己这种羸弱身份的认定，当然首先且直接来自于他的父亲，尤其是后者强壮魁梧的身体。其实，他的父亲赫尔曼并非他所认识的那么令人厌恶和恐怖，像一个可以生吞他的魔鬼。赫尔曼承担着家庭重任，为孩子的教育殚精竭虑，为家道兴盛而起早贪黑，倾力打拼，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称职的、与时运不懈抗争的“卡夫卡家族”的传人。当然，生活的磨砺也使他成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性格乖戾，固执倔强，脾气暴躁的“家庭君王”，让童年的卡夫卡感到相当的压抑和惊恐，但也不能否认，就是这个“暴君”，其生命力极为旺盛，做事沉着冷静，为人豪爽大方，又能言善辩，声音洪亮，他比任何一个人更懂得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艰辛和竞争的残酷，因此，他的家庭教育和管理就显得相当的严厉、粗犷，甚至是“蛮横”。在卡夫卡看来，父亲赫尔曼就是一个专制的机构，一个威严的法官，一座冷漠的法庭，他充分具有了一切暴君所具有的那种种神秘莫测的特性，让做儿子的随时都感到不安和恐惧，随时都被一种危险和恐惧的气氛包围，但让他遭受最大打击的首先来自于他父亲的身体。年幼时候，他就将父亲剽悍强健的体魄视为他心灵压抑的最主要的因素，那是某一次在游泳场的更衣室里他看到的父亲的身体，是啊，在脱光了衣服后，面对着两具截然相反的肉体，幼小的卡夫卡怎能不感到灰心呢？后来，也就是在1919年，他在《致父亲》中说：“我又瘦、又弱，又憔悴；你又宽、又大、又强壮。”这一大一下，一宽一窄，一强一弱的强烈对照，使本来就羸弱的卡夫卡更加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强壮魁梧男人咄咄逼人、不由分说、蛮不讲理、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气势，也可以说是从灵魂到肉体，从壮年到幼年，从旧的“势力”到新的力量的互相较量中，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较量，我们年轻的主人公就败下阵来了。于是，身体上的极端劣势，使他与父母，尤其是与父亲的关系达到了冰点，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充满着黑暗和寒冷，这不仅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也影响了他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也是他后来写了那封长达三万五千字的《致父亲》的信的根本原因。后来，他在一则日记中再次谈到自己的身体：“我的生理状况显然是我前进的一个主要障碍。………我虚弱的身体是太长了，它缺少起码的脂肪产生宝贵的热量，用以维持内部的燃烧；它没有脂肪；本来，在日常需要之外，灵魂能从脂肪中不时得到营养，而不会在整体上造成损害。近来，虚弱的心脏带给我多少麻烦！……无论什么，在通过我长长的躯体时都给毁了。如果简单的事情这躯体都无力办到，那么还能指望它干什么呢？”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游泳馆的更衣室：“当时，只要一看一下您的身躯，我的心就凉了半截。譬如，我们时常一起在更衣室脱衣服的情景……我瘦削、弱小，肩窄，您强大、高大、肩宽。在更衣室里，我就觉得我是够可怜的了，而且不单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此时此刻，我的心灰冷了，在这样的时刻，我在各个领域取得的一切令人不快的经验显得何等的协调。……您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困惑，我对我父亲的躯体也是感到骄傲的。再说，我们之间今天仍然还存在着相似的差异。”因此，自我感觉相当可怜的卡夫卡被自诩是世界上最瘦的人，这种心态进一步使他陷更深的存在性不安之中，显得极端过敏，自我又无法救赎。其实，他父亲并非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之所以情况看起来有些糟糕，是因为是极端脆弱的心理和过敏的神经造就了卡夫卡的这种那种的心态，他只不过就像他自己的一句格言中说的那样：“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但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也并不奇怪。我们所感兴趣的就是，这种来自父子身体和心理上的巨大反差所造成的恐惧心理，成为他一生的黑暗。
其次，卡夫卡的性爱恐惧来自于恋爱和婚姻，这也是最让他困惑的因素。
但首先要说明的是，卡夫卡先天并不是一个对爱情冷心冷肠的人，相反，他对女人是很有感召力的，他对待她们有礼貌很热情，诚恳又不失优雅。他不仅热衷于从精神和灵魂的层面去和女人交往，同时，也热衷于和女人上床。这些都符合一个正常男人基本的生理和心理需求，无可厚非。但如同世上所有饮食男女在谈情说爱的时候所必然有的酸甜苦辣和纠葛一样，卡夫卡同样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这些困境加深了他对生活和感情的疑惑和不安。
卡夫卡的大学生活并不浪漫，但也不失生动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同一个年青的女子相识，并很快就同她上床睡觉。那个女子是一个店员，她对卡夫卡是否真有兴趣有感情，不得而知。但她年轻，卡夫卡也年轻，年青人对性爱追求的狂热心理在两人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而且无所顾忌。这也是正常的。他们选择的地点也没什么奇特的，那是大部分年轻的大学生都乐于去的场所：旅馆。旅馆住宿便宜，老板也对这类野鸳鸯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后两次，卡夫卡和这个陌生的女店员睡觉了。这是卡夫卡情爱世界里最初的肉体之欢之一，也使年青的作家获得了身心两方面的快活，得到了暂时的“慰藉”，但是，这快活的余音没并没有袅绕多久，每次在云雨交欢之后，这个世界上“最瘦的”男子就感到很不舒服，那种来自身体上的厌恶感很快就撞击了心灵，他几乎是一想到那床上情景就恶心。至于他是不是完全来自于对那女子肉体和自己身体的厌恶，我们也不得而知，但他的心理确实有了相当的变化，他立即又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对这种苟且之事不仅反感，而且带着谴责和批判的口吻，将床上性事称为令人“讨厌”的“脏事”。既然这类男女之欢是肮脏的，那各自的肉体也就是不洁的，连那些欲望都是龌龊的。这里要指出的就是，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女人并不都是美的，也并不都是干净的。这也许是他童年母爱的缺失造成的一种心理阴影，同时也跟自己对自己身体的严重认识不足而造成的，因为男女肉体之欢本身就是自然不过的事，可一旦牵扯到性爱活动，甚至仅仅是关于性爱的想象，他都视其为肮脏。在《乡村医生》中，那两匹从猪圈里跑出来的“神马”，是一种象征性的东西，但那个马夫调戏、奸淫医生侍女的行为却是在猪圈里发生的。这些做着肮脏和散发着恶臭气息行为的人，在卡夫卡看来，与牲畜无二。至于其他作品中出现的妓女们煞有介事地排着整齐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到马厩里去过夜的情景描写，同样也是将那些妓女等同于在马厩里的牲口。这是卡夫卡的批判精神的体现，也是他对女人的一种认识，尽管这种认识并不完全准确，但也表明了他一贯的态度。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卡夫卡是一个有“原罪意识”的人：“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但他对女人认识的偏差，甚至是不公平，并没有使他产生罪恶的感觉，而深植于他身心的，仍然是恐惧。他曾说：“女人是陷阱，她们在各方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男人，随时想把他们拉到‘终于’和‘最后’的状态中去。”但他却又把爱情看成是一种极为高级的、高雅的、纯粹的东西：“什么叫爱情？这很简单，在高度和深度上无限地扩展、丰富我们的生活，所有这样的东西都是爱情。”对于一个曾经和一个陌生的，来自社会下层的女店员睡过两次的卡夫卡来说，爱情是不能同单纯的性和性的活动等同起来的，纯粹的爱情应该与单纯的性行为区分开。这使我们不得不再次凝视他清澈、单纯，带着深层的忧郁和恐惧之光的眼睛，想象着他与他所喜爱过的女人在一起，在床上欢爱，在某座阴暗的咖啡馆里谈论文学、哲学、布拉格、商业、爱情和各自家庭的卡夫卡，听到了他后来对密伦娜说的那句话：“同相爱的人性交，必定会失去对那个人的爱情。”这是何等的矛盾：既渴望女人的肉体，欢乐之后却又极端厌恶性行为，甚至产生莫以名状的忧郁和恐惧，甚至敌意，这不能不说卡夫卡自身的特质所决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