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姑娘么?”方尚书细细打量柳眉儿,那审视的眼光,就像是挑选货物一般,放肆、露骨,挑剔。柳眉儿皱皱眉头,低下头去。方尚书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鸨见不妙赶紧打圆场:“大人,我们眉儿是害羞了。”“害羞?哈哈,想不到这里还有害羞的姑娘。”年轻的尚书冷冷地笑了。
尚书那尖锐的话语,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席间的空气停滞了。老鸨更是皮笑肉不笑,捏着纱巾的手都在颤抖,久经沙场的她犹是这样,何况是柳眉儿?柳眉儿虽然极不习惯那样轻蔑的语气,但又不得不承认,风月场上的红尘女子是没有资格谈“害羞”论“矜持”的,主意遂定,心下安定,仰起脸来,坦然一笑。这一笑,不矫情,不做作,层层胭脂水粉堆砌下的容貌,依然纯净得恍若误落凡尘的谪仙。
尚书见多识广,甫一看到这样的笑容,不免亦是一怔,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这样的笑容倒是绝少看到,记忆中的母亲脸上,就是常常有这样的笑容,没有利欲熏心,没有阿谀奉承,平和安然。微微一笑,递过一杯酒:“眉儿姑娘,那件事考虑得如何了?”柳眉儿沉吟,看得出来,她在刻意地回避。
老鸨急了,暗暗地捏了一把柳眉儿,这尚书位高权重,随便跺跺脚,朝廷便要颤三颤,如此有权势的人家看上天香阁里的姑娘,老鸨可是睡梦里都笑出声音来,现在她可是巴不得柳眉儿嫁出去,虽然会影响天香阁的生意,但是无形中也抬高了知名度,更何况,柳眉儿的身价还可以狠狠赚上一笔——这个如意算盘可是很好拨的。
现在见柳眉儿犹豫不决阴晴不定的神情,她不禁焦急万分。
两人的神态落入尚书眼中,他不紧不慢地啜一口酒,悠悠地说:“我把我家的情况也和眉儿姑娘说一下吧!父母健在,上有一个大姐已经出嫁,下有一弟一妹。”停了停,他瞟了柳眉儿一眼,“我已经有妻室了,也就是说,你进门之后是偏房,至于三媒六聘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可有可无,你说呢?”
如此一番别开生面的“告白”,老鸨听得是心惊肉跳,依柳眉儿的性子,怎会愿意。
正在心里叫着糟糕,只见柳眉儿又是一笑,拿起一个酒杯在手心里把玩着:“柳眉儿父母双亡,亲戚都生疏了,只是有一个条件,这一去,我要把小晴带上,若答应,眉儿便无所求,凡事但凭大人做主就是。”
“小晴?小晴是何人?”尚书偏了偏头。
“哦,是配给眉儿的贴身丫鬟,服侍她已有五年。”不等柳眉儿回答,老鸨已搭腔。
不禁又细细地看了柳眉儿一眼,尚书点头:“好,依你。还有什么要求吗?”柳眉儿摇摇头,亲手倒了一杯酒,不卑不亢地敬他。尚书眼里有着一丝欣赏的笑意,接过一饮而尽。“那么,明天出发,到时候,我来接你。”
老鸨在一旁很是纳闷,事情进展如此顺利,是她没有想到的,柳眉儿是个外柔内刚的犟女子,终身大事这么快就敲定了,实属意外。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得好好思量一番。
其实,柳眉儿心里已转了千万个念头了。一开始,她是犹豫的,即使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但她仍不愿意就这样草草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交到这样一个贵族出生,又身为尚书的人手上。但听了他那番直白的话后,她被他的坦诚惊住了,虽然知道嫁过去不会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风光,但多数男子都是连哄带骗,花言巧语要女子相信那些所谓山盟海誓的镜花水月,惟独他坦白地说了出来。
他不会知道,正是这样的坦诚,带给她多么大的冲击。在这样的震惊下,她终于是妥协了,如此这般的人,说他是坦诚也好,说他是自傲也好,都是难得的。而且,那个她心仪的青衫,是永远不可能给她一个依靠的,既如此,对象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好了,我先去打点一下,你也准备准备,记住,明天,我会来接你。”站起来,尚书对即将成为他妾室的女子说。
老鸨在一旁唯唯诺诺。
尚书示意手下将一盒东西交给老鸨,趁她忙着清点的时候,他靠近她,以别人听不到的声量说:“我收回刚才的唐突话,你的确是不一样的。”顿了顿,他微笑起来:“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柳眉儿闻声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温柔的脸,微笑的眼,给人平和温暖的感觉。
“好了,我们走!”笑容一闪即逝,却牢牢刻印到了她的心上。一袭白袍晃荡着摆出天香阁,融入到夜色中。
6、一舞情,为谁妩媚独莞尔
“小姐,你的意思是,我跟着你去尚书府?”小晴难以置信。“怎么,你不愿意?那你可以选择留下。”柳眉儿解下头发,浅浅笑着,用水晶梳梳理着乌黑发亮的长发。
“怎么会呢?”听到柳眉儿肯定的回答,小晴喜坏了,激动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乐得满屋子转悠的小晴,不经意瞅到窗外一个人影,不禁叫出来,“那不是杨公子吗?”
柳眉儿一怔,探头一看,夜幕下徘徊在天香阁楼下的人不是杨若帆又是谁呢!就在她往下看时,杨若帆正好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对视。
打了个“等我”的手势,把手里的水晶梳子重新插到头上,她匆匆步出房间,留下小晴一个人在继续傻乐。
气喘吁吁地奔下楼来,幸好这个时候客人们都上楼休息去了,大厅里也没剩几个人。一路小跑地出来,柳眉儿左顾右盼,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平缓气息后,她轻移莲步走上前去:“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月光下,杨若帆微笑着不语。
“我快要嫁人了!”
一片乌云正巧掩住月儿,眼前的一切变的模糊起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在隔了一会后,听到他说,“恭喜!”
柳眉儿把一绺搭到胸前的头发甩到后面去,巧笑嫣然:“谢谢。”
沉默中,他问:“怎么会突然这样决定?”
微微愣了下,柳眉儿突然笑起来,“嗯!是决定得匆忙了些,不过这一行终究不能长久,还不如早早找个人嫁了算了。”
“他是……”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轻巧地,她回避了他的问题。
望着缓慢地爬出云层的月亮,天香阁的花魁道:“我现在好想跳舞,你愿意看吗?”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他迟疑着:“在这里?”
“对!在这里!就在这里!”微笑着,她轻舒双袖,定位,旋转,如此轻盈,那么柔媚。
杨若帆看得呆了,“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没有乐声,没有灯光闪烁,有的则是远方飘来的淡淡的花香,月儿的皎洁的光辉和惟一的一位观众。
急速旋转之中,女子突然下腰定型,宛如断翅坠落的蝴蝶。这一段舞蹈终于结束了。
柳眉儿轻轻嘘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急剧旋转而变得些微喘的呼吸。
“杨公子!希望你能等来你要的幸福!”微笑起来,她向仍然处于游离状态的杨若帆盈盈一拜,直视他道,“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她转身朝天香阁走去。
“眉儿!”就在她即将踏上天香阁门口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惊叫一声,同一时刻她的手被杨若帆拉住:“别走!留下来……”
转过头,她看到杨若帆温柔多情的双目,冷俊的面容一时间也变得柔和起来,一眼看上去,仿佛什么都能够融化在他那深情的双目之中。然,她却清醒地知道,即便是这一刻,他眼里看到的不是柳眉儿,而是另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容貌的女子苏苏。全身发寒啊,即使是在这暮春的季节里。这个青衫男子眼里看的,心里念的,始终是一个叫苏苏的女子,而他急切地叫住的,想要挽留下的,也是苏苏吧!
凄凉一笑,她慢慢拂开男子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台阶,夜风袭来,她的长发随之飘舞。
柳树上一片絮飘坠下来,不偏不倚地掉落到杨若帆伸出僵在那的手上。抓紧落絮,望着伊人离去的背影,他无奈地垂下眼帘。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是这灯火阑珊处,是他永远也达不到的地方,因为他的情,已经被禁锢在一个被命名为“苏苏”的心牢之中。
怀着复杂的心绪,杨若帆离去,步履蹒跚。谁也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草丛中,静静地躺着一把水晶梳。
屋里。柳眉儿正准备用水晶梳梳顺稍乱的长发,却遍寻不果。柳眉儿忽然觉得命运真是个爱开玩笑的娃娃,原来一直拥有的,即使很珍惜也会在不经意失去;而失去的,就再也无法拥有,例如水晶梳。例如梦。例如幸福。算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已经学会了不去强求。
7、风歌残,柳影轻笼千年髻
次日,一列人马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从天香阁出来,经过断桥,离开了杭州。
夕阳下,西湖边,断桥上依旧是熙熙攘攘,一个梳子摊上一袭青衫的公子,正对着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轻声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君须折,莫待花残空折枝……”
风拂过,柳絮漫天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