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不认为本神君这般是在无理取闹。
况且哥哥将盘古幡归主的事情呈上天庭,诸事皆在定夺之中,便有各路神仙巴巴地跑来上清,想要一睹最后一枚神器的风姿。
我被他们搅得头晕眼花,自然是躲进了一处僻静,丢下一摊烂摊子孝敬白岂哥哥。
凤栖山上有一片凤凰花树林。近些天来三清风日甚好,凤凰花花说开便开了。
然凤栖山断不如往昔。早些年我还是个小小鸟的时候常过来玩耍,待到长大一点又多半来这里同少离切磋,眼下除了山脚的药田多半能觅得一丝半缕仙踪,整个凤栖山,怕是已然冷淡下去。
我既然心事繁杂,这般冷淡的山头自然是绝好的去处。
掐指一算,设下仙障裹住这片林子已然三日有余,这三日除却夜不能寐我也处得算是颇为滋润。
说起夜不能寐,自然不是我所愿,因着摸了盘古神器,一时间青鸾的记忆汹涌而至,我既不愿意多加思量,那团郁结便囤积在脑中无处宣泄,一到睡觉的时候,松懈了形容,郁结散开便如看戏一般通通叫我身历其境的过上一遭。
几回一身冷汗地惊醒后,我几欲拈来云片,直直奔向玉清司梦处,恳请他用他的神兽梦貊吞掉我的梦魇。可潜意识里清清楚楚地明白这并不是梦魇,乃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夜夜如此何其纠结,因此到了晚上本神君索性打坐悟道,不睡了。
实在困乏便寻一处山泉润湿衣衫,清清凉凉颇为提神。如此这般,也倒是颇为顺畅地能让我的别扭一直闹下去。
其间便有了如下这么一个小插曲。
说白日里我吊在树丫子上头养神,抬头看了一回天却瞅见不远处天上,一条银光闪闪的小白龙正在云中翻滚,且翻且行,颇有气势。
正是少离那小子。
我约莫也是无聊得紧了,才将仙障拉开一条缝朝他随口喊了两声。心里本不觉得他腾云在天上能听见我蚊子一样的声音,可那小子在我头顶盘旋了一阵,竟化作人形稳稳妥妥地站在我面前了。
他皱着眉头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过后问:“躲在这里是与我哥闹别扭了?”
竟能猜到此处叫我我有些哑然,遂腆着脸皮讪笑道:“少离君修行得甚好,我那蚊子一般的声音也叫你听到了,不才本神君委实佩服啊佩服。”
他鼻子里轻声哼了哼,又道:“少说这些,你叫我是何事?”
诚然本神君只是闲得发慌,看他腾云也颇为悠闲便随口唤了两声,当真没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只好道:“我俩也有些时候没有在一处闹腾了,我看今日你也无事,不如就此切磋切磋,打发打发时间?”
少离自动忽略掉我的媚笑,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没心情。”
我连忙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袖子道:“好少离,我委实是闷得慌了,你便同我打一架解解乏罢,你若点头我便帮你追莲生,如何?”
他紫色的眼珠子有些翻滚,咬着牙道:“你,莫同我提起她。”
我茫然道:“你们又怎么了?”
他磨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我吼道:“哪有她那样的,我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招惹她,她竟自己跑来找我,送我了首莫名其妙的诗。我本身与她便只是路人,我所为更不是为了她,所以以后同她也再无瓜葛。你请劝劝她专心些做你的药童。”
我凉声道:“你说这话倒是不肉疼。那你在上清那般殷勤不是为了莲生却是为了谁?难不成为了我?难不成你还要说你喜欢我?”
他一惊,转过神来定定地看着我,小声道:“怎么可能。”听听,这话底气多不足哟,还是喜欢人家莲生姑娘吧。
本神君向来秉持救人身不如救人心的道理,朝他痛心疾首道:“少离,你总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喜欢便是喜欢,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脸一红,犹豫道:“你……知道?”
我大大方方道:“是啊。”
我倒是记得他喜欢莲生的事情是当初他自己个儿亲口告诉我的,何时他的记性已然如此不济了?
少离听到这话脸上一阵色彩斑斓,再接着眼里饱含万千思绪地将我看过一番。
奈何本神君纵使有一层颇为厚实的面皮,被他这么看着也是浑身难受,遂道:“你这么瞧我是作甚?”
他略略侧过身,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别处,轻飘飘道:“原来一直以来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罢了……”
少离这厮,一直以来于我都是万分有精神的,总是能提起十分的兴致同我抬杠,今日他这副萎靡不振的形容实在是难见,本神君不禁抑郁:我本是心里头憋屈的那一个,他怎的作出一副比我更憋屈的形容?!
少顷,少离又道:“陵光,我总以为你不知道的,原来你是无心。”不等我应答他便化作真身腾上云端去了,风势强劲带起山花枯叶一阵乱飞。
待周遭的风静下来本神君松开捂着脸的袖子,只看见小白龙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云海之中。本神君一脸茫然,这算什么?!片刻之后又气急败坏地踢开面前的石子:你少离同莲生的事,扯着我说些不明不暗的话做什么?!
既然在少离那小子处讨了个无趣,我索性踱到溪边洗一把脸,驱驱烦躁。
溪水叮咚之间,隐隐听见身后有人的轻踏之声。
忽而的转身,看见一个人。他穿着天青色的袍子站在灼灼盛开的凤凰花中,面带淡淡笑容,眼睛映着卯日星君闪着点点金色光芒。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缓缓道:“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你便坐在凤凰花盛开的林子里。”
本神君看了看头顶的仙障不禁有些郁郁,方才拉开的缝不曾闭合,想必便是在那个时候叫这厮钻了空子。
还有,他方才说,说什么来着?在这里见过我?不大可能,我左思右想,实在不记得曾在这片林子里见过墨机,若是初见,还是要追溯到三千年前。
墨机又做出一副观赏风景的形容自顾自地说:“少离彼时斗不过你便叫我替他出气,凤凰花林子里面,我第一次败北,便是败给了你。”
本神君愣了愣,有这等事?
若是在平时,本神君的性子断然是兴致勃勃地叫他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往后也好拿过来酸一酸少离,但是此情此景……我暗自掂量了一番,又掂量了一番才道:“你说这些作甚,左右我并不想知道,你好歹省下些口舌。”
墨机听了并不恼,反而笑道:“那时候你不过是三四万岁的光景,乃是一个黄毛小丫头。约莫五千年以后,父君生辰,宴请各路神仙。”他将打量风景的眼睛挪到我身上,接着道:“那时候,我从西海影千介处回东海,才在岸上碰见了被獐精刁难的洛云,也便是顺手将她救了。”
我当真不明所以了,又对他突然提起洛云的事有些生气,闷声便道:“司战神君请便吧,小神并无闲情听你的情史,神君公务繁杂,也不必在小神这里耽误时候。”
他笑得有些无奈,垂眸望了望脚下的绿草,又抬首转向我淡淡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去凡间找血玉?”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又为什么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细心一想便能想出端倪。
我于他动了情乃是在得到血玉之后。后来知道他去找血玉是为了帮我,我虽惊诧却也是生生受了这个事实,前前后后都未曾想过他究竟是为何愿意在神农炎洞拼尽肉身,又是为何不愿饮下孟婆汤水。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心里如同被什么填满了一般,慢慢溢出了些什么。
那边见我形容不复方才的正义凛然,隐隐透出些瑟缩,便笑道:“想明白了?我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我的弟弟少离,方才对你的那通坦白,你怕是没觉察出来罢。”
我讷讷:“坦白什么?”
他笑眯眯道:“少离他喜欢你。”
平地一声雷,将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何日、何日修来的好福分,攒到今日竟给我开了一株并蒂桃花?!
他少离往日里对我的那番咬牙切齿,敢情都是闹着玩儿的?!
再想想方才那一段对话堪堪是我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半晌。少离他当真?!少离他难道?!少离他居然?!
还有莲生?!莲生怎么办?!
墨机伸手压住我张牙舞爪的手道:“你莫急,也不必愧疚。少离在你这里曾犯下一个错误却浑然不觉。想来却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利用这点亏了他,是我不够君子,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对你放手,你如今知道了,介意么?还有,现在少离又几欲在莲生那里放下同样一个错误,我想,他与你姑且就此作罢也好。”
我酡红着脸道:“他不曾说,你、你又怎的知道?”
墨机款款走到我跟前,抬起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四目相接。这个姿势委实煽情,本神君红着面皮有些挣扎。他既不松手,反倒声音飘渺地在我耳边道:“什么事情,能瞒住我?”说罢顿了顿,声音愈发飘渺道:“我的戏本子里,从来没有洛云。”
我顿了顿身形,眼角的余光瞟见他身后的凤凰花灼灼其华,在微风中仿若一只只几欲振翅高飞的凤凰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的戏本子里,有谁?”
心里蓦地一抽,脑海中隐隐浮现某个苍白瘦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