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下了好几日方才停下,朝中谄媚的无一不说这是天降祥瑞,来年必将风调雨顺云云。齐凤臾听得也极是心烦,便想了个御锦园观梅赏雪的办法。于是,十一月二十三,御锦园里大宴群臣,玉家的四少因了自家老爹的缘故还有太后的口谕,也被邀到了席子上。
这一次,不得不说是齐凤臾预谋好的,趁着这风景,替四少在朝中留个位子,顺道让他见见六部的各位尚书大人,尤其是兵部和工部的两位高才,免得日后行事不太方便。
此间,御锦园中也是少有的热闹,四少坐在自家老父的手边上,睁着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终于在群城中寻着了那传闻中的凌风公子,他与兵部尚书坐在一道,被楚良那高大健硕的身子一衬,越发的显出玉树临风的态度来。
四少侧着头看着谢御庭良久,谢御庭被侧旁探来的目光盯得有些坐立难安,转过头来见着的便是四少那灼灼的似是要在自己身上烧出个洞来的眼神。四少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不显难堪,眉眼一弯,绽出一个乖巧的笑来。
总是饮酒畅谈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诸位才高八斗的大人们都起了兴致,该吟诗的吟诗,该作对的作对,不久就有人将目光转向了昔日以文才著称的探花郎谢御庭身上。
这不礼部尚书大人端着酒径直走到谢大人跟前,笑道:“诸位同僚可是不知道啊,昔年要不是谢大人执意要去工部,在下就当不了这礼部的尚书了。”
他方才说罢,大理寺卿也开了口,“可不是,自打谢大人去了工部,这人间佳词妙句都少了许多,实在是可惜了。不如趁着今日,谢大人赏个脸,作首诗来,也好让我们观瞻观瞻,你们说是不是啊?”
他这一起哄,加上齐凤臾今日开席前就说的“众爱卿大可尽兴,今日只谈风月,不管朝臣礼数。”那满园子的人都闹腾开来。
谢御庭年岁虽是不小,可那温润的性子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当下就有些为难。四少看着他那般推脱不得又应承不了的模样,心下是十分的稀奇:这样的人怎会投向了景荣侯那一支?正想着,自家老爹不着痕迹地推了自己一把,抬起头,对上的是齐凤臾的眼睛。
那边正闹得厉害,凌风公子窘迫到极致,身为睿帝也不好教臣子被欺负得太惨,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齐凤臾指了指右手边第二桌上的四少道:“众爱卿也休要闹得太厉害,不若这样,朕点个人来与谢爱卿作伴,你二人就应个景,给朕琢磨出点什么来,可好啊?”
睿帝都发话了,群臣只是消停下来,那谢御庭就站在桌边,对着齐凤臾便是一揖,“臣遵旨。”
四少既是也被点了,那自然也是站起身来,齐凤臾见他那笑眯眯的样子,知道此人八成正跃跃欲试,便道:“玉家小儿已是过了解试,在各位爱卿面前算不得什么,朕看他有些聪明劲儿,今日也就来考考他,既然诸位爱卿都道:瑞雪兆丰年,朕也不为难你们二人,就取个雪字吧。”
四少侧首想了想,冲谢御庭笑道:“谢大人是长辈,暖儿不才,还望大人先给个提点。”
谢御庭也未多说,踱到一棵老梅下,张嘴吟来便是:
人倚梅,
看风袭花上胭脂,
虬枝晃,白雪扬,
觥筹应歌唱。
他此刻便是倚在那老梅上,一阵风吹过来,枝头飘下几片雪,和着这满园的热闹,真真是应觥筹而歌。四少见他如此风雅的样子,寻思着八年前的凌风公子该是何等样的文采风流,一时间竟也无话。
齐凤臾见他出神,知道这人想远了去了,给梁公公使了个眼色,内廷总管便咳嗽了起来,四少这才回神,遥遥地看向那御锦园里冰封的湖面,朗声道:
天映水,
遇雪卷岸边沧浪,
白羽茫,众生相,
寒沙辞过往。
他方才语罢,众人都失了言语,这几句虽抵不上谢御庭的精致风雅,可其中所含的豁达淡然却是远远地过了。想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心胸,很是了得!
齐凤臾已不是第一次见四少的文采,但依旧是吃了些惊,转念一想,身在这风云诡黠的蟾都,自小又是作男儿养着,没有这样的通透,怎么会活得如他般肆恣张扬?故而,呵呵笑道:“玉家小儿果然了得,朕没看走眼啊!”
他此句一出,底下的人便各有各的心思了,楚良眼神便是一暗:难道陛下相中了玉家?那楚家的威势岂不是要不保?谢御庭倒没有多想,只心道:“别教宫闱这肮脏地方污了这般通透的人儿。”其他臣子作何想便又不得而知了。
此后的一番热闹又是另一般样子了,直到宴席结束,那话头儿都没离开玉家的四少。别看那小子平日里傻乎乎的、天真得像个幼童,此际却变得进退有度了起来,齐凤臾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暗叹:这般八面玲珑,朕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四少回到凤鸣轩时天色已是黑了,冬日天色本就暗得早,他回去得也有些迟,故而进屋见到的便是点着灯等人的洛慈。
“小姐回来了?”洛慈问得很是熟络。
玉寒点了点头,将身上的披风递给她,径直坐在那铺了虎皮的椅子上,瘫在那上头,一边又嘟哝开了:“朝臣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灌酒的本事也不是盖的,个个皆是看不出深浅的话痨子,十句听下来也就半句有用,真不知凤臾平日里上朝是怎么受得了的!”
洛慈挂了披风回来,也不应她唠叨的话,只将手炉给她递过去,一边说道:“你这阵子心思全在会试和朝廷里,暖儿虽不说什么,可心头还是有些不乐意的,现下天气寒,他睡得越发的多了,每日醒来又不见你在跟前,方才还在闹脾气呢!”
玉寒抱着那手炉蜷起来,心想:是啊,的确是许久没有好好陪着暖儿了。抬眸看向洛慈,“他此刻睡着了吗?”
“没呢!正等着你这句话呢!”洛慈的眉眼立刻就笑开了,她生得好,本就温婉,这会儿又是打从心里高兴,那整个人站在跟前就如同那雪里盛开的红梅,有些个艳丽,但更多的是清气。
“那我去看看他吧……”低着头,玉寒朝小阁二楼去了,眼睛里藏着的是一股子歉疚。
天青色底子的五彩纱帐依旧挂着,暖儿喜欢这飘逸的东西,就算是冬日也是不肯将它撤下去的,珠帘子也是如往日般垂着,四处的窗都关得严实,没有半点风透进来,那帘子自是不动的,撩起来,入眼的就是那半躺在鸾凤和鸣雕花床上的人儿。
他此际没有睡着,只半坐在那里,眼睑垂着,只看到卷翘的长睫投在脸上的那半道阴影,却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玉寒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细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玉暖没被惊着,转过头,翡翠一般碧绿的双眼里有些恍惚,待看到玉寒的瞬间又清明了起来,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想今年的梅花开得好不好。”
他从小就没出过凤鸣轩,府里的人远远地见着他的身影也以为是虚弱金贵的三小姐。他能见着的东西都是玉寒给带回来的,再不然便是那书里头讲着的、画里头绘着的。
玉寒看着这琉璃人儿这般神态,心下就疼得厉害,有一下每一下地抚着他的头发,“天冷,梅花开得好着呢!暖儿要真是想看,阿姐改天让你看看。”
他听着她的话,以为她又要折了梅枝回来,赶忙道:“别折了那些枝子,草木本有心,阿姐就别暴殄天物了。”
玉寒看着他这么着急的样子,笑道:“是啊,草木本有心,可不是还有下边那句:何求美人折?你看不上阿姐没你长得好看,阿姐好伤心啊!”玉暖见自家阿姐又是一番无赖的样子,知道她这是逗自己开心,也便笑开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不若玉寒般放肆,只浅浅的,两汪碧湖水微微地动了,满目粼粼的波光,好似将天边的星子一并揽进了眉目间,煞是动人。玉寒见他少有这般开怀的时候,便想着该让他更高兴些,便道:“今年不折那梅枝子了,阿姐带你到山上看花去!”
玉暖被她这话吓着了,他怎么可能出得了凤鸣轩,这双眼睛教旁人看去便是不详的妖孽啊。
玉寒知他担心自己的眼睛,便说道:“寻思着明日该是个晴朗的天气 ,暖儿笼上面纱,阿姐给你穿暖和了,带你去惠紫山上看一眼真正的的冬梅好景!”
惠紫山,司天台紫光阁西面的一座灵山,皇家祭祀重地,平日里谁人敢入?玉暖想想:也对,那一处地方,正是观梅的好去处,心下又欢喜了起来。
玉寒见他愁容已散,拍着他的脑袋,哄道:“好了,欢喜了就睡吧,别累着,如今可不早了。”
玉暖钻进被子里,任自家阿姐给自己掖好被角,便去会周公去了。玉寒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如画的眉眼,一声叹息咽下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