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博臾走出无相寺的大门时觉得:早春的天气实在是不错。处处绿意盎然,站在山头俯瞰下去,满眼的翠色,朦朦胧胧罩在一片雾霭之中,颇有些雾里看花的意思。忽然脑中就浮现出一个人的笑脸来,灿灿然宛若春花,“你是想见那剔透的人儿想疯了吧?还是……杀不死那人……故而心神不宁?”自言自语着下了山,细长的眉目含着七分笑意,淡淡的,极是好看,却也有三分肃杀。
这一****在良辰苑装模作样地玩乐了一阵子,又去春锦阁晃了晃,还在瑞丰楼吃了顿甚是费钱的午饭,然后便到香茗居品茶去了,不料,今日的茶太好,他这一待竟待到很晚,出来的时候恰逢四少自兵部回府,赶忙迎上前去,“呦,这不是四少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四少如今是正五品郎中,身着浅绯色官袍,比不得朱红明艳,笑看他人时却正是如齐博臾下山时所想:灿若春花。他瞧见一身墨紫色锦衣的景荣侯,立时摆上十分吃惊的模样,道:“我道是谁,原来竟是侯爷!”
他二人言笑晏晏的样子看在旁人眼里甚是悦目:一个是锦衣翩然,面色虽有些浮夸,可因了眉眼的细致,入眼依旧媚色夺人;另一个是长袍贴身,身形虽有些瘦弱,可因了那杏眼里可人的笑意,看去亦是和善非常。这二人皆是风月场中的常客,彼此客套再合适不过了,众人也只是多看了几眼,并不作多想。
齐博臾看向四少:右耳上依旧是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珠,就着晚霞,真真是流光溢彩,可……不是原来那一颗。原先那一颗仔细瞧着,内里有许多“卍”字,而如今所见的不过是颗成色异常之好的石榴石。
齐博臾心下暗暗冷笑:果然是第一种,齐凤臾拉扯了四少一把,于是自己挨上了那羽箭,四少为他不惜以丹朱凝碧舍利子相救。心下虽是这般想着,他面上依旧是一副客气的神色,“这可算是巧了,如此不如寻个地方,小酌几杯?”
“好啊!”四少点了点头,神情立刻飞扬起来,兴致极高的样子,十分欢喜地与他走在一处,二人就这么并肩朝良辰苑去了。喝酒的话,舍了锦煜姑姑的良辰苑,还有别处吗?
一路上,二人并无多言,直至进了艳阳居,这二人才重又开始说话,无非是闲聊瞎扯,也没有什么实在事情。如今,他俩也只有如此了,真要说起来也就是阴谋争斗,有失风雅,不如不说。
这一次,齐博臾好好地端详了四少:清秀少年,灵动非凡,果然是剔透到了极致,有种教人要好好护在身后的感觉,却又不是羸弱,只因为他虽看上去极是烂漫,可那眸色深处却有几分冷,如寒潭的水,初见时平静无波,看久了便是深不可测,悠悠然饮酒之时,一边是随意,一边又是仔细,每一个动作都好似算计好的,半点疏漏都是不肯出的。
四少自然也在暗自打量景荣侯,今日,这人又与前几次有些不同,若是从前,那人虽有万般面貌,那眼里都有些轻蔑、有些戏谑、有些倨傲,如今却是全全地将那些都收敛起来,换作一副看戏的模样,几分好奇、几分探究、几分考量,他莫名觉得自己如一件物品,等着这人给自己估价,却又不知究竟价值几何。
四少又是浅浅嘬了一口酒,缓缓地放下酒杯,冲着景荣侯便是一挑眉,目光流转,道:“侯爷今日一直盯着下官看,不知在看些什么呢?”
好一个下官!齐博臾也放下酒杯,浅浅地勾起唇角,侧首调笑道:“四少的风采果然不同凡响,本侯这不是看呆了吗?”
“呵呵,侯爷这样夸奖下官,下官该如何是好呢?”他脑袋歪着,侧看对面之人,下巴微微扬起,一派天真无邪,可就着屋里的灯,齐博臾愣住了:这少年没有喉结!再向上看去,那下巴上光洁如绝好白瓷,正是凝脂如玉。
不过也只是须臾光景,待到四少恢复了坐姿,齐博臾就又是一脸的淡淡笑意了。此后,这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又闲聊瞎扯了一阵,这才分开。
四少走在回府路上,方才还微醺的面庞立刻就恢复如常,景荣侯……他的手……
在艳阳居里,齐博臾不时执壶为四少斟酒,伸出的那双手:十指纤长,莹白如玉,可翻转间掌根处竟露出显眼的茧子来。四少自幼习武,骑马射箭,刀枪棍棒,无一不精,对这手上的茧子可谓是熟悉到了极致。然……那个人,他手上的茧子绝不是练字或习武者所能够有的,而是……长久托弩所致!
“真是你吗?”四少眉头紧蹙,却又在笑,那般复杂的表情,伴着一番自言自语显得分外诡异,“这么想杀我,是怕了吗?”
齐博臾走在回府路上,方才还微醺的面庞亦是立刻就恢复如常,那人……是个女子!
四少才过十五岁,若是长得慢,没有喉结什么的,勉强也算得过去,可他二人一道下楼时,他趁着时候搀了那人一把,顺手探上那人的脉门,确确实实不是男子,乃是一个实实足足的女子!他千算万算,哪里算得到这一层!
“想不到啊想不到,声名远播欢场的风流四少竟是个女子!”他轻浅的眸色渐渐深了,如此剔透的女子,齐凤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齐博臾猛地就忆起自己撞上那人时的一抬首,入眼的少年粉雕玉琢,灵动的双眸顾盼生辉,直直地教他这久经风月之人愣住。
再后来,他邀那人入临湖小轩,犹记得那人退出门外还忍不住留下的话:“还望侯爷尽兴。”他当时依旧躺在软榻上,原本面上还含了三分戾气,瞬间便被化去了,耐不住笑出声来。
天香厅试探那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尤其是那一句“景荣侯留步,暖儿曾听闻: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从前真是不相信的,如今见了侯爷,倒是生出另一份心思: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过,侯爷不比常人,是显是隐,端看的还是侯爷的意思。”真真是深得他心。
城西马场相逢,虽是巧合,但瞧见那人伏在马上倔强的模样,才惊觉这依旧是个心性纯良的小人儿,平日里虽有些深不可测,可那时却是十足的真、十足的纯。
其后便是无相寺一逢,难得有人与自己想到一处,只可惜……注定了是对手。他那时本打算劝诫那少年远离是非,算作是给他最后反悔的机会,不料那人也是来劝自己的,连说的那番话都与自己相差不多,是不是权且可以看作心有灵犀?
最后便是昨日,他隐在琼林苑的死角,看那人红衣凄切,好不寂寥!那一瞬他几乎下不了手,如此良才,收入帐下必可成千秋功业,然……成大事者怎可为一枚棋子乱局?于是待到那人上前,弓弩射出,求的不过是一了百了。
可如今,那人竟是个女子!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知晓了这个惊天秘闻?靛朝的新科状元是个女子!兵部的武库清吏司郎中是个女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怪他会说:这一枚是朕的爱子,朕舍不得送它入险境,却舍得这一局没有输赢的棋局。我就说那人爱才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境地,好似何时也染上了断袖之癖一般,原来说的果真不是身为男儿的四少,而是……那个女子!”他眯了眯眼,只这一个动作便教人觉得:他周身收敛的妖气全全然都释放而出了,宛若紫狐再世,“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龙眠殿内,齐凤臾满脸忧色,景荣侯与那人又在一道,似乎依旧是相谈甚欢的样子。“你怎就不肯安分一些,那景荣侯岂是好惹的?”那人可是想杀她的,齐凤臾想了许久才觉出:景荣侯此举不简单。
琼林宴上他一直等到四少站在睿帝跟前才出手,可见他是想好了退路的。这一箭如是杀了四少则是最好,一了百了,干净利落,面子上还可视作:新科状元为护驾身亡,谁也看不出刺客真正要杀的就是四少!如是杀不了,顺便也可一探虚实,反正横竖是查不出刺客的下落的,如是便是一举两得,真真是半点力气都是不肯多浪费的。
这般想着便越发的觉得那人不怀好意,也就越发地担心玉寒的处境了,“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再放任你如此,到时候许是连如何丧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