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又出宫了,去的也不知是哪家妓馆,回来的时候浑身酒气,熏得洛慈直想捂住口鼻。脱下那人身上的一袭白袍,将她上下都收拾了干净,盖上被子刚欲离去便瞧见那人的眼角滑下两道泪水。
这人哭得是越发的多了,清醒着的时候冷若冰霜,一旦迷糊了就是哭,似是有流不完的眼泪。洛慈记得从前暖儿也爱哭,与这人是一个样儿,旁人在的时候就是个冷冰冰的琉璃美人,只对上自家阿姐便成了娇气的弟弟,动不动就流眼泪,哭着撒娇,只可惜……暖儿不在了……
忽而见得那人双唇一张一合,凑近了才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凤臾……不要怪我……暖儿……阿姐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想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来逼我……”就这样语无伦次的,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抽抽嗒嗒的,依旧止不住泪流。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子罢了,缘何要她受这等苦楚?洛慈拿帕子给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痕,目光触及那件雪白的锦袍,神情便恍惚起来:这人从前日日着了这一身的白衣,化作锦衣公子,流连于秦楼楚馆,那时候这人神情灿然、顾盼生辉。如今却全全然变了模样,虽依旧是那身衣裳,然穿衣的可人公子面色凉薄、眼光寒冷如刀。
正发着呆,却看到那白衣的领口有几点殷红,似是血色,取来嗅了嗅,果然血腥味浓重。这人受伤了?洛慈看向那颈间,白玉般的一段脖子,侧旁莲花图腾妖娆,肌肤完好,并未有伤口。这是怎么回事?洛慈心下疑惑,却不敢多想,拿起锦衣便退了出去。
一墙之隔,齐凤臾身在合鸾殿,呆坐在太师椅上,愁眉紧锁:那人又出去喝酒了,一个人,连卫布耶都没叫上,也不是去的十分熟悉的良辰苑,似乎还叫了小倌。她究竟想做什么?他已是看了许久,却真真是看不出来,人明明还是原先那个,然性情却真真是变了个彻彻底底。
是恨吗?这人看向自己的眼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面色从来都是冷冷的,连半分情绪都不外漏。若是有朝臣或宫妃在场,这人便是一副克己奉公、刚直不阿的模样,请安行礼,每一个动作姿态皆堪称范本,看上去就是个性子冷清的玉侍郎,是个再有分寸不过的臣子。
她在兵部就职,无一处不妥当,碧照馆内,时而于子时还透着烛光,听洛慈来报,这人近日都在琢磨着弓弩的构造,甚至废寝忘食,有为仇人尽心尽力到如此境地的吗?齐凤臾微微摇了摇头,英挺的长眉皱得越发的紧了。
忽而觉得有一丝凉风吹过,抬眼一看,原是轩窗未关,起身走到窗前,不经意一抬首,一轮极圆极亮的明月映入眼帘,已是十月十五了,那人受封昭仪之职已有两个月时日。
与此同时,临湖小轩内有一人终是于深夜出了暗室,来到湖畔对着天上那轮满月意味不明地笑了,“又是十五了啊……”两个月前,良辰苑死了个小倌,那一夜四少正巧被封了昭仪,后来四少也常常到花街柳巷转悠,只不再如从前那般喜爱吃姐姐们的豆腐,而是看上了水嫩的小童,“真是有意思啊……”
抚上胸口,他的伤已是全好了,是时候思量思量邳州兵变的事情了。
次日玉寒自碧照馆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皱了皱眉头,看向候在一旁的洛慈,玉寒面色不善,沉声问道:“怎么不唤我起来上朝?”言语中责备之意甚是明显。
洛慈慌忙道:“梁公公来传了圣旨,说是陛下让您好好歇着。”
玉寒听得此言,眼帘垂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洛慈几欲以为她被睿帝所为感动了,却不料这人顷刻便抬起头来,吩咐道:“准备官服,我要去见陛下。”
这人眼光冷冽,洛慈不敢多言,忙将常服放回去,取了那身紫色官服和金鱼袋,伺候玉寒起身。
穿着好了,洛慈看着眼前的玉寒,有些恍神。常人醉酒,次日起身必然会因宿醉头痛,虽说从前的四少号称“千杯不醉”,可照昨日那般醉法,今日醒来怎会如此神采奕奕。连平日那苍白无半点人色的瘦削面庞都添了几分血色,连那有些青紫的双唇都变得宛若涂脂、鲜红如血。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人的肤色比从前还要白皙上几分,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有淡淡的青色透出。而那白到病态的脸上眼眸越发的水亮,长睫越发的漆黑,连唇色都越发的殷红,如若不细看,定以为这人是夜色中走出的女鬼,尤其是那冷冽的眼光,更是教人遍体生寒。
没管洛慈,玉寒径直理了理领口,有意无意地遮住了颈间的莲花藤蔓,朝龙眠殿去了。梁公公见着此人时也很是诧异,甚至以为这人昨夜睡得不好,这才使得唇色红得如此诡异。
齐凤臾见着玉寒之时也有些诧异,只一夜而已,怎的这人就成了这样?眼角微动却没说出什么,只坐在殿上,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
紫衣,玉寒爱紫衣,而且是浓得如化不开的墨那般的紫色,还要用上好的锦缎,常常让人一见便觉得贵气逼人,浓墨重彩。可这一身紫色官袍虽也是墨紫色,也是用的上好的锦缎,甚至其上锦鸡图样活灵活现,却是不好看极了。只因……这一袭华彩,衬得这人身形越发的瘦,面色越发的白。
等了良久不见齐凤臾开口,玉寒道:“今日微臣求见乃是为了工部的事情。”
工部?她一个兵部侍郎怎么管起工部的事情了?齐凤臾眼中有些疑惑,却未开口,只示意殿下那人继续。
“微臣想请调工部侍郎。”玉寒径直道。
“理由。”齐凤臾看向玉寒,问得很是认真。他是个好皇帝,公私分明得很,他虽默认了玉寒在后宫甚至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意味着朝政可以任由他人做主,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会率先表态让他人尤其是臣子知道自己内心的盘算。
“兵部有楚大人在,各项事宜安排得都恰到好处,微臣也无什用武之地。再加上微臣觉得弓弩构造甚为有趣,加之工部官员紧缺,故有此念头。”更何况,新晋探花郎同于楼很得重用,汾楝三府的兵力已由这人全全接手,她留在兵部着实无什大用。
弓弩……她说了如此一番话,齐凤臾却只记得两个字:弓弩。“朕怎从未听闻玉侍郎对弓弩也甚有研究?”
玉寒作了一揖,道:“是这样,微臣自小喜爱骑射,加之我朝弓弩构造精良,故而时常琢磨琢磨。”
“如此说来,玉侍郎有意转入工部并非一时兴起啊,只……不知玉侍郎对弓弩究竟有何见地。”齐凤臾盯着眼前人,脸上竟有一丝笑意,梁公公觉得那一抹笑看上去令人如沐春风,可背后却感到寒气刺骨。
玉寒侧首,面色不变,依旧是那般冷冷的,好似仔细想了想,斟酌好了才开口道:“微臣从前并未仔细这事儿,近日来用了十分心思,竟越发的觉得此物虽小,却是内有乾坤,光这弩身质材不同便可令弩的射程产生变化,可究竟是怎么个变化法,微臣还不甚清楚,正想着若是有谢尚书从旁指点,微臣有把握可将弓弩之力提升一等。”
“哦?果真如此吗?”齐凤臾状似饶有兴味,“看来玉侍郎打算入工部也是一心为国啊……”那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真好似对着一个平常臣子,而那墨黑的双眼中眸色闪动,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梁公公见这二人在殿内你言我语,竟真如君臣一般,也只是君臣一般,却不觉得这是君臣和谐,反倒是置身此情此景,心下冰凉,连身子都颤抖起来。
玉寒看殿上那人的神情,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正当她以为那人会不允之时,齐凤臾开口了:“如此这般,玉侍郎便去准备准备吧,吏部的文书下来,你便去工部上任吧。”
得了准许,玉寒叩谢了圣恩便退下了,左脚刚迈出龙眠殿的门槛,便听得齐凤臾低醇的嗓音:“朕说过不会逼你,朝中事宜,只要不很过分,朕都允你,然……玉寒……你可否告知朕……你是恨朕,还是别的……”
玉寒听得此言顿了顿脚步,却并未转身,微微侧首道:“微臣……玉生烟。”其后便抬脚走了,留下一抹清瘦孤绝的身影,伶仃冷傲,令见者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