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悠浑身冰冷的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像个最真实又最荒诞的梦境。
沈天凌疼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在顾望悠脑海里一次次重播,她忍不住问匆匆折回来的秘书王勤: “沈天凌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勤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越过她看天花板:“就是感冒、发烧。”
“真的?”
王勤垂下眼睛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板的问:“难道顾小姐希望是假的?”
顾望悠讷讷的收了嘴,只学了沈天凌百分之一的老男人也不是善茬,她当初立志当米虫真是太明智了。
顾望悠坐在粉绿色的椅子上,抱着身子混混沌沌的等着,翘着手指点数着走廊上被分隔得细细密密的格子,从走廊的最东边数到走廊的最西边,再从最西边数到最东边,足足数了十多次,她才等到王勤从病房里出来,他拿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汗珠,握着她的手恳切的说:“顾小姐,沈总就拜托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顾望悠还来不及答应,就被随他一同步出的医生付大夫抢白:“托她照顾?老王,你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王勤立刻不住的陪着笑。
付大夫继续道:“老王啊,我发现,搁现在,绣花枕头到操心的女孩子算难得了。有的女人啊,脑子太聪明,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顾望悠原本正急冲冲的要进去,闻言硬是生生的刹住了高跟鞋跟。她倒退了几步,叉着腰居高临下的斜睨着付大夫,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极轻的嗤了一声:“这位老先生,我也是现在才发现,恃才傲物的老人家算难得了,最怕有些人不学无术,还拿着个架子在那儿端啊端啊端,不明白的还以为他更年期——这位老先生,您这是在置什么气啊?我又不是说您,就凭您这‘发如雪’的架势,更年期早过了七八百年了吧?”
顾望悠慢条斯理的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搭在门把上狠狠一拽,就把门整个的摔在了付大夫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脸上,趾高气昂的冲着沈天凌晃过去。
沈天凌正半靠在床上,听到动静微张开深茶色的眼睛看她,弯弯的眼角捎着笑意,瞳孔里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幼稚”。
顾望悠拉了把椅子坐下,两腿一叠,撇撇嘴,她从来不跟病人计较。
倒是沈天凌不依不饶: “丫头,这么气我的医生你有什么好处?真想他气得一刀把我结果了?最毒妇人心啊,啧啧。”
“天凌,你才妇人呢,你全家都妇人。”顾望悠呸了一声,“不过有一句你不幸说对了,我是盼着他把你结果了呢,最好一刀结果得你断子绝孙,看你还怎么为祸人间。”
沈天凌的脸上还带着潮红,平时最宝贝的头发现在横七竖八乱糟糟的,看起来真像个斗败的孩子。
顾望悠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沈天凌的额上试了试,确实有点烫。顾望悠明明在担心,却还堆得满脸笑容,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你真的只是感冒,发烧?”
沈天凌十分自然的握住她的手腕,一听就没什么好气:“顾望悠,你是太低估我了还是太高估自己,见你用得着苦肉计么?让我那群马仔把你直接绑了捆一捆,丢进后备箱里一锁,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顾望悠那张嘴跟金鱼似地一张一张,急着要发表意见,偏偏被沈天凌给抢白:“如果我说不是,你除了帮倒忙还能干什么?哦,你还不至于无事可做,至少你可以去证监会告上一状,让老王一把年纪了还蹲在监狱里喝茶。”
顾望悠看着沈天凌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恨不得把他那个脑袋掐下来。她冷笑:“哟,他连这都告诉你?他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啊,动不动就吹枕边风呐?”
“你就扯吧。”沈天凌笑了笑,“你见过这种瘦成猴儿似地杨贵妃,还是见过我这么年轻有为的唐明皇?”
顾望悠原封不动的冲沈天凌笑回去,抽出手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见到没见过,反正我知道,你除了比那个老色鬼小了一千多岁,他那点荒淫无度、昏庸老朽倒全学会了。”
沈天凌修长的十指交叉在一起,微微扯动嘴角,似笑非笑的并不说话。突如其来的静默让顾望悠觉得有些不太妙,果然还没等她咂摸出味儿来沈天凌已经出手,把她整个的从座位上捞了起来,空气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尽数扑在顾望悠的脸上,顾望悠感到睫毛一湿,卷起的睫毛末端高高的举起了一颗滚圆滚圆的水珠。
沈天凌顺势把顾望悠牢牢的禁锢在身下,手掌拖住她的脑袋,薄唇在她脸庞上方逡巡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在她的睫毛上一吻,把那颗水珠尽数吞进去。
脸上的凉意冰得能渗进骨骼,偏偏掌下的身体却是温热的,哦,或许更炙热的,大概便是沈天凌静如子夜的眼睛……顾望悠感到无比的混乱,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跳得飞快,快得几乎媲美病房里仪器微弱的滴滴声,砰砰砰的快要跳出胸膛。
“荒淫无度……唔,不错,现在确实比较适合做一些荒淫无度的运动。哎哎,顾望悠,你怎么掐人?喂喂喂,住手,住手!再掐就是刑事案件了,我死没关系,让你进那种地方,我心疼。”说罢他还引着她的手放在胸膛上,心满意足的看着顾望悠羞得满脸通红。
顾望悠在他胸上狠狠一掐:“沈天凌,你这个小人!”
“没错,而且我现在,非常的得志。”沈天凌嘴角一勾,厚颜无耻的一再靠过来,大咧咧的挤着顾望悠有些婴儿肥的脸。
沈天凌把那丝细微的分寸掌握得格外的好,她若是反抗立刻会被他污蔑成自作多情,她要是沉默恐怕就要让他得了逞——沈天凌狡猾得让顾望悠额角的青筋突突乱跳。
顾望悠做了一个闭上嘴巴的动作,她遵循内心选择了后者。
顾望悠明知他仗着她顾虑他的身体,明知他们此刻的温存甜腻是错误,但她还是忍不住。
就像个孩子对着肖想许久的生日礼物,万分小心的捧抱着躲进角落里抽开丝带,眼里有小小的、隐秘的快乐。
人不傻B枉少年,顾望悠一再安慰自己,僵直着身体等候沈天凌的发落。沈天凌在她的头顶幽幽的叹口气,固定住她乱动的脑袋,他轻声喃喃:“别动,陪我睡会儿。”
说完,他真的不再动作,连呼吸都是一声接着一声,悠远绵长叠着悠远绵长。
顾望悠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你那个杨贵妃那么爽快的让我拖贷款,怎么可能没有点儿牺牲色相的节目?”
她如愿听见头顶的呼吸凝滞了两个心跳的辰光,扣着她手腕的手青筋暴起又慢慢松开。
他在生气,这很好。
顾望悠迷迷糊糊的想,心头沉沉的负罪感似乎也一扫而空。
顾望悠睡到一半,感到有人在她后背垫了垫,把她扶了起来,体温略低的指尖极为熟练的分开她的唇瓣喂进了一粒药片。顾望悠毛病多不可数,好在没什么起床气,只是平时跑得就不快的脑筋此时蹦得更加龟速。硬邦邦的药片被她嚼了大半,她才有气无力的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该不是毒药吧?”
对方扶住她一点一点的脑袋,很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放心。对付你用不着这么高级的手法。”
顾望悠撅着嘴唇刚要抱怨,唇上却被一根手指压住:“嘘,快点睡吧。”
“嘘什么嘘,我又不想尿尿。”顾望悠不屈不挠的贫了一句,终于挡不住浓浓的困倦,找个舒服的姿势窝好,咬着嘴唇呼呼睡去。她这一觉睡得极好,连梦里的周公,也眯缝着一双深茶色的眼睛,冲她扬着嘴唇哈哈大笑,格外的英俊逼人。
沈天凌一只手拍着顾望悠,一只手转着金笔刷刷的书写着,听在耳里有如树叶簌簌掉落的声音。
“沈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天凌的笔一顿,接着和煦的笑了笑:“当讲不当讲,也要等您说出来才知道。”
年纪还不到他的一半,打起太极比他可熟练多了。王勤自嘲的想,他这光溜溜的脑袋,要怒发冲冠、冒死直谏似乎不太合适,能做的也是话到嘴边留一半:“沈总对顾小姐的态度,似乎不大合适。”
沈天凌玩味的笑了笑:“哦,我对她什么态度?”
“是……男人对女人的态度。”王勤擦擦汗,“沈总,您、您这可是……”
“是什么?”沈天凌无声的笑了笑,眉眼都舒展开来,“如果我执意如此,不知您有什么办法?如果有的话,不如现在和我分享分享——您知道,您的良策,我一向乐于洗耳恭听。”
王勤连连低头:“沈总,我逾越了。”
沈天凌照旧笑得很开朗:“您放心。如果的事,我从来不会让它成真。”
言毕沈天凌在眉间按了按,逐客的信息已经很明显。
王勤边倒退边往回走,走到门边又问:“顾小姐的身世问题,不知沈总如何考虑?”
沈天凌的表情很惊讶:“老王,我以为这种问题,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现在来问我……怎么,这个月份的工资他们没划给你么?”
王勤这次彻底闭了嘴。
沈天凌挨着顾望悠睡下,看着怀里的人窝成一团,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像只皮毛温暖的小兽。
沈天凌不由想起一件旧事。沈家比顾家年头还要久远许多,抗战前已经成了上海滩上的庞然大物,战争打响,沈家举家迁往海外,直到改革开放,祖父沈泽林才着手把经年累积的庞大资产转移回故土。因而,沈家的某些习惯还依照着当初旅居海外的旧习,其中一项便是每年秋季飞赴英国猎狐。
秋天特有的澄澈阳光从乔木的罅隙中穿射过来,被平静无波的湖水折出特有的粼光。沈天凌在队伍末端缓缓骑行,偶尔端起猎枪冷静的扣动扳机,眼神平淡的看着这种美丽狡猾的动物腾跃滚伏,跌在地上哀哀的死去。
其中有只花斑色的狐狸格外狡猾,照着他的面门飞快的扑滚过来,三声利落而空落的枪响后,小兽在空气里抱成一团,亮出所有的尖牙利齿,狭长的眼睛里写着纯粹到****的恨意,身体却颓然的跌落在他的怀里,他触了触它的伤口,黏稠温暖的鲜血让他微微皱眉。
周围是缭乱纷乱的马蹄声,他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正在策马扬鞭,追逐着受惊乱蹿的动物犹如追逐着移动的亿万家财。
围猎结束,除了沈泽林,他是收获最丰的。面容冷酷的老人蹬着马靴,踩着湿软的落叶缓慢的走到他面前。沈泽林看着他器宇轩昂的笑了笑,把马鞭往地上一甩又飞快的收紧手里,他扭头对众人宣布道,老三的儿子,还是可以的嘛。明年围猎,我左手第一个位置,就给这孩子空着!
沈天凌谦卑的委了委身,因为是意料之中,眼里便没有太大的喜悦,对蜂拥而至的溢美之词,他也只是微笑着接受。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变数,大概便是顾望悠了。
参加围猎的人数众多,沈家庄园饶是再大,也装不下沈家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房。沈天凌刚抵达英国,就被理所当然的踢到宾馆里去——沈泽林的三子不受宠,他的儿子自然也用不着跟着费心。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一想到那群人捶胸顿足的样子,沈天凌嘴角牵起一丝笑,大步走进大堂,却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扑过来,像那只扑向他的小小狐狸。
顾望悠丢开行李箱,抱着他哇哇大哭,抽抽噎噎的说,这是什么鬼宾馆啊,这么难找还贵得要死,把我的信用卡都刷爆了——沈天凌,我要睡你的房间……不好,你居然说不好?!
顾望悠一撸鼻涕,把眼睛瞪得溜圆,攀在他的肩头命令道,我可是离家出走来的,不许说不好!
不许说不好。
那就好罢。
沈天凌把准备的说辞原原本本的吞下去。
他本打算把她安置在隔壁房间,莫名其妙的却被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挡了回去。
呵,他真是着了她的魔道。
那天晚上,她窝在他怀里,捧着他的手指研究了半天,小脸快纠结到一块去,凌凌啊,你去猎狐了?你怕不怕?……不要笑,笑什么笑,被狐狸咬了也是狂犬病诶,你再笑!你现在笑,以后有你哭的!……我家老爷子回去肯定又要让我罚站了,你陪我好不好?不好啊,哼,小气!要不这样吧,门口上贴张你的照片也行啊,你不知道啊,我能对着它流一天口水呢……有了沈天凌,我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罚站也更带劲儿了……啊,腰不酸腿不疼,是不是很色*情,哈哈哈……
他忍不住赏了她一个暴栗,害得顾望悠抱着头呜呜呼痛。
那晚她也是软趴趴的躺在他怀里,细细的发丝被夜风吹拂到他的脸上,一切仇恨在湛蓝的星空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是这样闻着她淡淡的发香,他就觉得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