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所走的空行山径乃是页尔山上下通行的远路，除了容易下足之外别无是处，山径上端接着页尔山幽秘之地，下端连着汪洋大泽，依托天险，日常不设重兵，只在渡口置一哨楼，摆两叶扁舟而已。王寂惺来到渡口，引起哨楼兵士警觉，被一把拦住，盘问了半日，王寂惺只是不答。
正胶着中，背后有人喊道：“不可造次！王公子乃是主公的贵客，尔等如此逼迫，真是有辱斯文！”哨兵见了来人，立时罢手停口，支支吾吾地道：“石头领……”
来人正是石闵予，鱼雁堂的头领。
石闵予歉然道：“鄙处招呼不周，王公子见谅！敢问公子，这——便要不辞而别吗？”
王寂惺远望大泽，眯起眼睛道：“不叨扰了。”随即跳下一只小船，解开缆绳，就要起航，哪知脚若踏棉，桨翻泥浪，摇摇晃晃的，差点没掉水里。
石闵予摇头：“罢了罢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来个兄弟，为王公子撑船！”
“得令！”
王寂惺朝着石闵予一拱手，乘船而去。大泽风平浪静，水草丛丛，港汊纵横，好汉明里去，险滩暗中藏，小船儿穿梭一个时辰，方才抵岸。
佛家说“回头是岸”，王寂惺站在岸上，回头眺望，自己刚从那边的岸而来，不过两边都是“岸”，到底哪一边的“岸”才是彼岸？
不管彼岸落在何方，当下确是在实地。地上还有花儿，花儿名曼殊沙华，殷红似血，蔚蔚如霞。王寂惺穿过花海，摘了一朵在手，拈近鼻子嗅嗅，好像闻到了一世的荣华，二世的潦倒，三世的良善，四世的奸险，感觉复杂，思绪翻滚。再走一段路，王寂惺来到页尔山下的页尔镇，镇上产业多半属于页尔山，镇中好汉都有“打渔杀家”的本事。
且说王寂惺坐船走后，石闵予抄近路返回了页尔山内院，将情况禀报葵公子。葵公子自思维道：“王寂惺一走，他的同伴定不会久留，其他人倒也罢了，只不过这阿赖耶若不能为我所用，确为莫大损失！”
葵公子问：“阿赖耶先生在哪里？”
石闵予道：“尚在酒窖饮酒。”
于是，葵公子来到酒窖，一股浓烈的酒香径袭人心，阿赖耶掇了把太师椅坐着，腿儿高高翘起，地上翻倒十来个空坛，仍是狂饮不辍。酒窖口的两个喽啰抵不过引诱，陪着阿赖耶喝至半夜，沉沉醉死过去。
葵公子吩咐石闵予：“叫人把这两个醉鬼抬走，罚扫山道。”
石闵予依命去了。
葵公子笑道：“‘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先生的酒量惊世骇俗，虽李太白不能及也！”
阿赖耶鲸吸数口，放下空坛子，长长舒了口气：“痛快！没想到你这山上竟有如此好酒！”
葵公子道：“先生要是喜欢，就请留在山中长住，我等每日奉上美酒佳肴。”
阿赖耶打嗝道：“此山草木珍奇，酒酿独有，本大师一百个愿意，不过，本大师的伴当们却不一定愿意入伙儿。”
“先生是指王公子吧？他可不像你的伴当，却像个主人。不知先生如何认他作了终生之主？”
阿赖耶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虽身具他心通，善读他人所想，却还是识见浅薄，不能成就大事。我看你善解人意，倒可以和寂惺老弟配成一对，当他的‘解语花’，如何？”
葵公子语塞，绯红了脸颊，佯嗔道：“你这老狐狸！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真没意思！如今你主子早已下山跑了，你还不去追？”
阿赖耶恍若不闻，又在酒窖拣了一坛“绿蚁春”，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深深吸气，赞道：“好酒！百二十年的陈酿！”
喝了一口，绵软醇香，阿赖耶扭头问道：“你说他走了？走就走吧，让他独自静静。小姑娘，你派人跟着他，等他过了心里的坎儿，再带回页尔山来吧！”
此话出乎葵公子意料，她竟然没能看出阿赖耶打的什么算盘，心知一山还比一山高。
葵公子道：“先生的意思是？”
阿赖耶的短髭浸湿了酒，他睁着大眼睛道：“小狐狸，本大师不走了，你们找个时机把王寂惺带回来就是！”
葵公子反问道：“你不怕他出事？”
阿赖耶道：“冥冥天注定！”
葵公子笑骂：“老狐狸！”
此间葵公子和阿赖耶谈话不提，却说刘济苍和海潮清早起床，到隔壁看视王寂惺，发现屋里空空荡荡，不见了人，遂四处找寻，寻了半日也没有影子，内院中人都说不曾看见，于是往兜率堂找葵公子，葵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刚出得大堂，正好碰到葵公子回来，二人便向葵公子打听王寂惺的下落，在得知王寂惺昨夜悄悄下山后，二人怅然不语。
就在阿赖耶拍开那坛百二十年老酒的泥封时，王寂惺在页尔镇用身上御寒的皮毛换了些银子，买了几个馒头。他的行李都落在了页尔山内院，随身只有一件皮毛值钱，好在天气渐暖，也不至于受冻。他蹲在别人屋檐下吃了馒头，想着自己应该去向何方，页尔山是不能再回去了，延福州老家更是龙潭虎穴，东北寒林已没了薛月……他脑中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填饱肚子后，他踏上了去太一山的路。他决定去寻薛月的师父断霜道长，即便没有阿赖耶的帮助。
行了几日，市镇村落大多都是页尔山的势力范围，民风淳朴，衣食无忧，不过家家户户练武砺兵，绝非软弱可欺之辈。
这天，王寂惺离页尔山更远了，身上盘缠告罄，只得忍饥挨饿，正午路经一个小村子，便在村头的水井里打些水来喝。井水略有浑浊，喝下感觉刺喉咙。中午日晒，王寂惺躲进一个四面大敞的茅草棚歇脚，静静听着草虫鸣叫。村里十分宁静，人们似乎都在家午休昼寝，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
此时，从村口远远过来两个老太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步履蹒跚，风吹欲倒。二老妪都是三寸金莲，缠得好小脚，走起路来颠颠簸簸，挨了顿饭时间才行到王寂惺近前。个子瘦高的老太灰布衣服，黑色头巾缠头，苦瓜脸，丹凤眼，穷困落魄；个子矮胖的老太绸缎鲜衣，黄金打造的牡丹满池金分心，蒜头鼻，卧蚕眉，富贵逼人。二人见王寂惺一个小伙子坐在茅草棚下休息，道了声扰，也钻进棚里歇脚。
矮胖老太道：“穷婆婆，你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穷婆婆面无表情道：“是我奶奶熬的粥。”
矮胖老太惊问道：“粥有什么好吃的？”
穷婆婆道：“富婆婆，老妇我可比不上你，山珍海味吃个遍，穷人家媳妇子，做饭炒菜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但是普通的东西未必不能可口，譬如我奶奶熬的粥。”
富婆婆道：“这粥有什么讲究？”
穷婆婆想了想，眼睛闭成一道缝儿，仿佛在极力回味几十年前那粥的味道：“这粥可讲究咧！小家穷屋，吃不上鱼肉，惯常吃粥。我奶奶每次熬粥，都先将米粒儿用水泡小半个时辰，大火烧开甜井水，再下米，煮沸后减去柴薪，盖上盖子用文火熬制小半时辰，开盖后点少许油，勺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直到黏稠起锅。粥起锅后闷在一边，另用炊具烧水煮野菜，待野菜半熟，捞起放入粥里闷一小会儿便成了。这粥本是用最简单普通的原料，其滋味儿却极其香糯可口，纯正养气，久食不厌，如山居隐士，中正和平，清新淡雅，不是龙肝凤脑那样的油腻厚味。那味道，我至今难忘……”
富婆婆道：“老婆子，哪里讨些米来，照法儿煮一锅，我也尝尝。”
穷婆婆黯然道：“可惜，再也熬不出那样的粥了。我奶奶熬粥，用的是一只多年的陶釜，后来不知怎么碎了，再也熬不出那么好吃的粥了。”
富婆婆咂咂嘴：“怪可惜的，好米也要有老锅下，咱们这些后世子孙不懂爱惜，把祖上留下的好东西砸个稀烂，现在后悔莫及！”
王寂惺听这两个怪婆婆闲聊，倒觉得生活琐事亲切入耳，穷婆婆的那份怀念又让王寂惺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日常，一粥一饭都那么温暖，无奈肚子更加饿了，只好又打了井水灌下去。
“小伙子！”那富婆婆招手道，“来，你过来。”
王寂惺道：“我？不知婆婆有何吩咐？”
富婆婆和蔼笑道：“小伙子，麻烦你打点水给婆子喝喝，口渴得紧！”
王寂惺应诺，又摇动轱辘打上水来。
富婆婆从怀里拿出一些干粮，分给了穷婆婆，看到王寂惺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便说道：“孩子，你来，陪婆子吃点。”
王寂惺咽了咽口水，犹豫片刻，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伸手接了，放入口中大嚼，刚吃了几口，登时大腿发软，顷刻天旋地转，扑通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