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小城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池寒推开窗户，发现窗子正对的那大山全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这时他就知道，打霜了，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了。
以往这个时候，是所有学生最欢快的时节。因为他们又堆雪人、打雪仗还有溜冰了，而且，冬天一到，寒假也就将至，有大把时间尽情闹腾。小城里的学校，都是寒假比暑假要长很多的。
只是，此刻，池寒看到那白茫茫一片的大山，并未露出笑脸来。
因为，今年不太一样。
他对着窗外大山叹了一口气，粗重的呼吸化作一股白烟，喷出老远。接着，他又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磨磨蹭蹭了许久。
是穿着这件深黑色的羽绒服好呢，还是应该穿那件浅灰色的大号风衣？应该穿什么样的鞋子？池寒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这一磨蹭，就是半个小时过去，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其实他很少这样。
只是，今天不太一样。
他终于跨出大门，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要是那双耐克的厚底运动鞋没被装进行李箱就好了。还有穿起来显得很帅气的那一套小西服，还有那顶酷似英雄雷锋的皮帽子……他们都被老爸老妈提前收拾起来。
因为，今天下午就要告别了。
出了门，一股寒冷入骨的气流扑面而至，钻入脖颈之间，池寒一阵恍惚，这才发现面前已经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下雪了！
大雪随寒冬而来，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寒风不停地刮着，发出尖利的呼叫声，让雪花打着旋儿，更显飘零。池寒走上街，地上扑的是厚厚软软的雪，踩在上边咯吱作响，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街道上除了积雪，也有冰。街沿两侧本是用于排水的，可小城的排水系统落后，在每个冬天都会结出厚厚的冰面，今年也是如此。整个一条街仿佛是银子铸成，在太阳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池寒急于赶时间，干脆沿着街侧往前一路飞滑，两侧冷冰冰的景物往着身后飞快退去。
十多分钟后，他呼呼喘着白气，来到一处空地。空地两边长着些许树木，这时候那些树上早就覆满白色，时不时的有积雪簌簌地从树上落下。
树下已经有人守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白，穿着毛茸茸的连衣短裙，戴着毛绒绒的可爱的白色帽子。若不是有黑黑长长的头发从帽檐下伸出，随着冬风飘飞，只怕那人已经快同整个天地乾坤融为一体了。
她听到脚步，转过身来，嫣然一笑，眉眼弯成小月亮，瞳仁里透射出星辰般的辉光。
“李雪韵！”池寒来不及调息静气，出声喊道。
小丫头的笑容越发灿烂，她三两步跑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条围巾。
也是纯白色的，毛茸茸的，厚厚的围巾。
那围巾一下子搭在了池寒的颈项上，浓浓的暖意一裹，驱散了周遭的严寒。风不再从领口灌进胸腹，这让池寒好受了很多。
“谢谢。”池寒说。
他看着李雪韵，小丫头的一张脸蛋红扑扑的，焕发着荣光。
“送你啦！”李雪韵大大咧咧地拿手在池寒肩头一拍。池寒装出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
池寒又说了一句“谢谢”。
李雪韵咯咯地笑，笑容是那么甜，嘴角的弧度弯得如同恬静的月牙，笑容里透出的暖意却如同和煦的阳光。
仿佛是也感受到了这一股暖意，太阳从绵密的层云当中探出头来。明明还在下着雪，然而阳光明媚，给大地又披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冬日的阳光并不那么灼人、刺眼，冬日的风雪也不再那么凌厉、刺骨，而是一切都变得温和起来。
阳光下，雪又小了些，小朵小朵的雪花像柳絮般轻轻忽忽地飘扬，像蒲公英带着绒毛的种子在天地间飞翔。雪花飘舞，雪花之下再找不出其他动物，莫说那些贪图安逸的人们，连蝇虫都早早地避冬去了。
空地上只有池寒和李雪韵，他们相对站立，相互盯着对方湛然有神的双眼，相互喷出热乎乎的白气，相互听着对方的心跳。
一切好是静谧。
这静谧中，隐隐约约，酝酿出了些不同的情绪。
李雪韵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非要走了不可吗？”
池寒点点头：“爸爸和妈妈安排我去省会读书……他们说，小学还可以玩耍胡闹，从初中开始，就要对高考发起冲击了，一定要找个好的学校……”
找个好的学校，考个好的分数，上个好的大学，找个好的工作，然后呢，然后娶个好的老婆……非要这样不可吗？半分不解，半分无奈。
李雪韵在裤兜里摸了摸，伸出手来，一双粉嫩白皙的手捏成两个小馒头。
“什么？”池寒愣住。
“送给你啦！”
池寒接过这个物什，摊开手看，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卵圆形。
“还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在山上找到的鸳鸯石吗？”李雪韵嘴角泛出浅浅的笑。那个秋日，两个人在山上翻来找去，只为了弄些石头来刻字。当时又累又饿，现在想来，回忆里满是甜甜的气息。
池寒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啊……那些石头，不是都被爸妈给扔了吗？”
一定是李雪韵后来又自个儿去山上偷偷找的。
他翻过石头来观看，卵圆形的石头上刻了一行字。
“射雕英雄传”。
“射雕英雄传？”池寒诧异地出声。
“对啊。”李雪韵笑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正在看‘射雕英雄传’么？”她比划出一套奇奇怪怪的姿势，嘴里叫道，“我辈侠义中人，路见不平当拔刀相助！”
池寒的脸蛋憋得通红，那个夏天，那个炎炎暑假时的记忆犹如昨天。
“好啊，你敢取笑我！”他装作生气的样子，向李雪韵扑去。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躲闪。冬日寂静，忽一下子变成欢歌笑语。
两个孩子享受着最后的欢闹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李雪韵停下脚步，她一头大汗，通红着脸，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你该走了。你们是十一点的车吧？”她抬起手腕，手腕上银白色的电子表闪着光芒。
不知不觉就快要十点半了。
池寒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一动不动。
“走吧！”李雪韵上上下下地把池寒打量了好半天，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没说出来。
池寒右手紧紧攥着那颗石头，左手猛地甩动一下，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
“等等！”背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看似坚决地身影立即停下了脚步。
“我陪你去！……我陪你，走一截吧……”李雪韵说，红着脸。池寒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自从两人认识之后，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只是到了今天这离别之时，朋友之外，似乎又多了某种莫名的情愫。
只是，池寒这个十二岁的小男生还并不懂。
从空地到汽车站大约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池寒和李雪韵一边步行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他们最初相逢的那个夏天说起，说到李雪韵那把一个人高的紫色吉它，说到武侠小说里边那些出彩的人物，说到他们一起漫山遍野疯玩找石头……说到，这个冬天的寒冷。
没过到十分钟，他们好像说了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是的，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直到再想不起该说些什么。
又是一片静默。
雪花轻忽忽地飘落在两个人的头上，经过的所有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桠。他们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以前也有好多次，我们是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到汽车站。”李雪韵突然感慨起来。
“是这样呢。”
“转过那个拐角后……”
转过最后的那个拐角，就是汽车站了。
李雪韵突然停住了步伐。
池寒也停住了。
“怎么了？”池寒问。
李雪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是用鼻子吸的，但空气涌进来，仍满是寒意，胸肺间瞬时冰凉了许多。她走上前两步，为池寒整理了一下围巾。
池寒默默地看着她，一股温馨涌上心头。
这时候，李雪韵才说：“我就不跟着转过去了……叔叔和阿姨一定在车站前面等着呢……看见了要笑话我们，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池寒挠了挠头，但也是点头。他看着李雪韵，小心翼翼，转过那个拐角。
“喂，池寒！”李雪韵在后边鼓足了声音大喊道，“你以后要记得我啊！”
池寒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回应：“不会忘记你的！”冷风灌进嘴里，将那些话语带得好远好远，也不知道李雪韵听见了没。
在前方，老爸老妈果然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伸长脖子等着了。风又一次卷了起来，雪夹在风里翻飞，池寒捏着手里那写了“射雕英雄传”的石头，蹬蹬蹬地往前边跑去。
直到上了汽车，池寒心里的思绪依旧在起伏不定。离别时，李雪韵眼中流露出的情感，他看不透，猜不透，他还太小。
他当然也不知道，转身而去后，李雪韵的眼角流下一抹泪珠，在寒风当中险些结成冰凌。
池寒只是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石头，恍惚地想着，相聚后总有离别，离别后……也该会有相聚吧？人与人总是随着缘分一次次相聚、邂逅、离别。
自己会再遇到这个丫头吗？
他不能再想更多了。汽车启动，窗边的景色呼呼而过，车身颠簸着，身上也传来隆隆的震动。池寒从心里涌来一阵恶心，知道是晕车了。
他蜷缩在座位上，忍受着头昏脑胀的痛苦，紧紧拽着石头，慢慢地，沉沉睡去。从脖子上的围巾传来阵阵暖意，这让他好过了许多。
自己会再遇到这个男孩吗？
相似的问题，李雪韵也在想着，她走在满是积雪的街头，一路还踢着小石子，雪花蓬蓬地飞舞，不一会儿两双靴子都染上了白白的灰灰的印迹。
她忽然闻到一股子香气。
这附近定是有人养了梅花，因此才有这一股清幽淡雅。老师在语文课上不是才讲过“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么？李雪韵笑了笑，她扭着脑袋四顾张望，到处找寻梅花的踪影。
没有梅花，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枯木枝桠。
天色也愈发阴沉，原本还有些阳光的天空，现在忽地浊云翻滚，四周忽地产生阴郁的气氛。
香气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李雪韵好奇心起，又用眼睛扫了一圈。
有人，一个女人站在一棵枯树之下，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天空。
那个女人有着又黑又长的头发，玉肩彷若削成，柳腰如同约素，肤色好似凝脂。柳眉弯似月牙，偏在眉尖染上了淡淡的冷清。美眸深不见底，仿佛暗藏了无穷无尽的宇宙星辰。
李雪韵实在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这么冷的天，那女人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袭白裙。白裙如雪，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眉间带寒意，双眼亦是惆怅滋味。
这个女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不冷么？
女人一袭白，看着看着，仿佛是就要融进了漫天冰雪里。
李雪韵盯着那女人，竟像是被某种魔力吸引，再也移不开目光。
女人也感受到了这一双莫名的视线，她轻轻地，扭过头来。她看到了李雪韵这个乖巧的小丫头，嘴角泛起浅笑。然后，她迈开步子，轻轻走来。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轻飘飘的。
明眸皓齿，朱靥如花……这样的形容词，不足以描述女人绝世的美丽，和独特的气质。
什么国际巨星之类的……弱爆了。这是李雪韵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她是单纯地站在欣赏的角度看待那个女人。
直到她看清楚了女人的面容。
女人长着精致的五官，青丝垂于双肩，双颊薄施粉黛，肌肤如花瓣般娇嫩可爱。可是……
李雪韵的嘴巴不由自主吃惊地张开，并且……越张越大。
世间本无定法，缘聚则生，缘散则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