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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原先的居民和冬天的访客(1)

我遭逢了几场欢乐的大雪,在火堆旁边度过许多愉快的冬夜,任由雪花在屋外疯狂地飞舞,那呼啸的风声甚至淹没了猫头鹰的嚎叫。接连几个星期,我外出散步时只碰到几个偶尔来伐木并用雪橇将其运回镇上的人。然而大自然却协助我在森林里的深雪上开辟了一条道路,因为我当初从那里走过以后,寒风将橡树的落叶吹进我的脚印,树叶卡在脚印里,通过吸收阳光融化了冰雪,于是我不仅有干燥的地方可以踏足,夜间还能依据它们形成的黑线来认路。在孤寂中,我百无聊赖地想起了原先住在这片森林里的居民。根据镇上许多同胞的回忆,寒舍附近的道路[863]从前曾回荡着很多居民的欢笑和谈话声,两旁的树林里散落着他们小小的花园和住宅,不过当初的森林比如今要茂密得多。我自己也还记得,在许多地方,道路两旁的松树会同时刮擦着两轮马车,非得单独走到林肯镇去的女人和小孩,途经这条路时总是提心吊胆,经常会拔腿狂奔。虽然这条卑微的小路无非是连着临近的村镇,或者供伐木工人的队伍行走,但从前它的景色变化多端,曾让过路者为之迷醉,久久不能忘怀。如今从镇区到森林之间是坚实的开阔农田,原本是生长着枫树的沼泽,上面有条用木头铺成的通道,无疑还有部分残留的木头支撑着目前这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从斯特拉顿农场(即如今的救济院)[864]一直通到布里斯特山。

在我的豆田东边,马路对面,曾经居住过加图·因格拉汉姆,他是康科德镇乡绅邓肯·因格拉汉姆老爷的奴隶;后者给这个奴隶盖了房子,允许其到瓦尔登森林里生活——这位加图可不是乌提卡人[865],而是康科德人。据说他是个几内亚[866]黑人。有几个人尚且记得他当初种了小片胡桃林,准备靠这些树来养老;但最后有个年纪比他小的、做投机生意的白人买下了它们。那人也早已魂归地府。加图那个半已消失的地窖窟窿目前还在,只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几棵松树把它遮住了,过路人是看不见的。那里面现在生长着一株光叶漆(Rhus glabra),还有长得很茂密的秋麒麟草,是出现的年代最早的那种。

而在这边,就在豆田的角落里,更靠近镇区的那边,曾伫立着黑女人席尔法的小屋,她纺织亚麻布卖给镇上的人,瓦尔登森林里经常回响着她嘹亮的歌声,因为她的歌喉既响亮又动听。后来,在1812年的战争[867]中,她的住宅被几个获得假释的英国战俘放火烧掉了,当时她不在家,她的猫、狗和母鸡统统被烧成灰烬。她活得很辛苦,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有位以前常到森林来的老人记得,某天中午他路过席尔法的家,听到她对着咕嘟咕嘟响的铁锅,喃喃地自言自语:“没有肉,全是骨头!”我在那边的橡树林里看见过几块砖头。

顺着马路朝南走,在右手边,布里斯特山上,曾住着布里斯特·弗里曼,他是个“能干的黑人”,原本是康明斯老爷的奴隶——那里迄今还生长着几株布里斯特种下的苹果树;那些大树虽然很老,但我觉得它们的果实依然很美味。不久以前,我在林肯镇的旧墓园看到他的墓碑,旁边有些没有立碑的荒坟,埋葬着几个从康科德撤退时阵亡的英国掷弹兵。他的墓碑上写着“西比奥·布里斯特”——他是很有资格被称为“非洲的西庇阿”[868]的——“有色人”,好像他曾被染了色似的。墓碑还用很显眼的数字写明他去世的日期;这其实是间接地让我知道他曾经活过。和他同住的是他热情的妻子芬达,芬达会算命,性情很活泼,长得既高又胖,还特别黑,比任何黑夜的孩子还要黑,像她那样又胖又黑的女人,在康科德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再往山下面走,在左边,在森林里的古道旁,是斯特拉顿家族的府邸的遗迹;他们家的花园曾经占满了整个布里斯特山,但早已被刚松消灭,只残留几个枯死的树桩,它们的老根仍为许多茂盛的树木提供养分。

继续朝镇区走,你就来到布里德的地方,在马路的右边,紧挨着森林;那里以闹鬼著称,该鬼虽然在古代神话里没有专属的名字,却在我们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令人吃惊的角色;他就像许多神话人物,也许将来人们应该写下他的故事;他刚来的时候伪装成朋友或者帮工,然后就会抢夺钱财和杀人全家——他就是新英格兰朗姆酒[869]。但历史尚未讲述在此处上演过的悲剧,那些故事姑且留待后人去评说吧。反正根据本地某个语焉不详的传说,这里曾经有个酒馆,还有一口水井,给过路旅客提供酒水和歇脚的地方。当时人们在这里相互问候,倾听和讲述各种消息,然后重又踏上各自的路途。

就在十来年前,布里德的破屋还在,只是荒废已久。它和我的木屋差不多大。后来几个淘气的小孩放火把它给烧掉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选举那天夜里[870]。当时我住在镇区的边缘,正因为看达文南特的《贡狄贝特》[871]而昏昏欲睡。那年冬天我得了瞌睡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家传的毛病,我有个舅舅,他给自己刮胡子也能睡着,每逢星期天都要躲到地窖里去摘土豆的芽,借此来保持清醒和遵守安息日的规定[872];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试图只字不漏地拜读查尔默斯[873]的英文诗集。那本书看得我头昏脑胀。就在我差点睡着的时候,火警的钟声忽然响起,消防车匆匆地从路上驶过,领头的是一群争先恐后的男人和孩子,我跑在最前头,因为我跳过了小溪。我们从前都救过火,开始以为这回走火的地方是在远处的森林南边,是谷仓、商铺或者住宅,或者这些全都着火了。“是贝克尔的谷仓,”有人大喊。“是科德曼家啦,”又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时飞溅的火星从森林里冒出来,就像屋顶烧塌了那样,我们大声喊道:“康科德来救火啦!”几辆载满乘客的马车疾速飞驰而去,里面或许也坐着保险公司的经纪人,失火的地方无论有多远,他都是必须到场的;救火车比较慢,也没那么慌张,很快就被甩到后面;而走在最后的,根据大家后来悄悄透露的消息,就是那几个放了火又敲响警钟的小孩。我们就这样急奔向前,如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完全忽略了耳闻目睹的证据,在那条路上拐过弯之后,我们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墙那边的炙热,这才恍然大悟:哎呀,原来着火的地方是这里!到了起火的地点,我们的热情反而冷却下来。起初我们想到要弄些水把火泼灭,但后来又决定让火烧个痛快,因为那破屋已经烧得差不多,本身也并不值钱。于是我们站在消防车周围,相互推搡着,用扩音器表达我们的看法,或者低声说起大家以前亲眼看到过的大火,包括巴斯康姆商店[874]那次;大家纷纷表示,如果能够带着水桶及时赶到,附近也有水塘,那么就算遇到世界末日那场大火[875],我们也有本事将其变成又一场洪水[876]。最后大家没有捣乱就回去了,我也回家睡觉和继续看《贡狄贝特》。但说到《贡狄贝特》,它的前言中有句话说智慧是灵魂的火药,“但大多数人和智慧缘吝一面,就像印第安人没有见过火药”[877],这句话我是反对的。

第二天晚上我凑巧又路过那块地,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听到有人在那里低泣;我在黑暗里走近去看,原来那人我认识,是该家族仅存的后裔,他继承了祖上的优点和缺点,也只有他才会在乎这次火灾,趴在地上,望着地窖墙壁里面仍在冒烟的余烬,像他惯常那样,不停地喃喃自语。他整个白天都在远处的康科德河草原那边干活,到晚上才有自己的时间来看看他年轻时曾居住过的祖屋。他轮番从各个方位和角度往地窖里面看,总是趴到地上,仿佛里面有些宝贝,他记得就藏在石缝里,可是除了一堆砖块和灰烬,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木屋已经消失,在他眼前只剩断壁残垣。他悲伤的心情似乎因为我的出现而得到抚慰,于是开始在黑暗里指给我看哪里是废弃的水井;谢天谢地,它可不会被火烧掉;他沿着墙壁摸索了很久,搜出他父亲亲手砍削与安装的汲水杆[878],不停地抚摸着末端曾用于挂重物的铁钩或者马钉——这是仅剩的旧物——试图说服我相信它并不是普通的横杆。我摸了摸它,现在几乎每天散步时都会看它几眼,因为它钩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又来到路的左边,在开阔的田野里,你能看见墙边的废井和丁香花丛,那里曾是纳汀和勒格洛斯的家园。但是让我们转头朝林肯镇的方向走吧。

在森林的更深处,在这条路离瓦尔登湖最近的位置,便是陶匠怀曼[879]的地方,他在那里替镇上的同胞制作陶器,还将这门手艺传给了子孙。他们在物质上面并不富裕,在生前只拥有那块地的租赁权;税官上门收税时常常白跑,只能象征性地没收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抵数,因为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拿走,这是我在税官的记录上看到的。那年盛夏某日,我正在田里锄草,有个拉着满车陶器前往市场的人在豆田旁边勒住他的马,问起了小怀曼。许多年前,那人曾向小怀曼买过制作陶器用的转轮,想要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我曾在《圣经》上读到陶匠的黏土和转轮[880],却从未想到我们日常所用的器皿,并不是从那个年代完好无损地流传下来的,也不是像葫芦那样挂在树上的,我很高兴听到我住的地方附近曾经有人实践过这门制陶的艺术。

最后一位比我更早住在森林里的居民是个爱尔兰人,叫作休·阔尔(我可能写错了他的姓),他盘下了怀曼那块地——大家都叫他阔尔上校。据说他曾是滑铁卢战场[881]上的士兵。要是他还活着,我倒是想跟他较量几招。他在此处的营生是替人挖沟。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882],阔尔来到瓦尔登森林。据我所知,他过得很惨。他这人很有风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他在仲夏时节也穿着大皮衣,因为他患了震颤谵妄症[883],脸色红得像涂了胭脂。我刚搬来森林不久,他就在布里斯特山脚下的马路上死了,所以我并不记得有过这个邻居。他的朋友视他的房子为“凶宅”,避之唯恐不及,但我曾在其尚未被拆掉以前去看过。那里有几件卷起来的旧衣服,就在木板床上,看上去很像他本人。屋里但见在炉旁折断的烟斗,没有在泉边碎裂的饭碗[884]。后者不可能是他谢世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坦白,虽然他听说过布里斯特泉,但从未亲眼看到过它;破旧的纸牌,方块K和红心K之类的,散落在地板上。有只小鸡躲过了官员的抓捕,它像夜晚般乌黑和安静,甚至连叫都不叫,仍然栖身在隔壁的房间里,大概是在等待雷纳德[885]吧。屋后依稀是个花园的模样,应该是种过东西的,但从来没有锄过草,因为他那可怕的发抖病经常发作,不过那时正是收获的季节。花园里蔓生着豚草[886]和鬼针草[887],我的衣服沾满了后者的果实。屋子的后墙上有张土拨鼠皮,看上去是刚晾上去不久的,但他再也不需要温暖的帽子或者手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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