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铁桥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你、你、你”了三声,正要解释自己不是马四立,却见马四立急急火火地跑进屋,一把抢过电话,指责郑铁桥多事,没等他问分明,话筒那头传来声音:“你是谁,叫姓马的接电话。”
马四立怔了一下,心想谁会偌大火气,看来不是善茬。他平和地说:“喂,哪位?我就是马四立。”
电话那头骂道:“你妈的还知自己姓嘛。你个****的,我是你爹,我真想吐你一脸****。”
马四立听出对方是谁,想跟着骂街,却被骂笑了。他说:“不就是个****问题吗?你娘的当啥真。刘书记找你问情况,可不是我打的小汇报,人家刘老汉的儿子在县政府开车。县领导亲自过问了。我不过替刘书记打先锋,你给不给我面子,这都不重要,关键有人要面子。”马四立顿了顿,听对方没反应,又说:“黄站长,你就认了吧,痛痛快快地放人,别给刘书记添乱,也别给自己找麻烦。”
黄站长的火气消了一半,嘴上的强硬度明显降低,半结巴地说:“操,****,不管,不管怎样,老子,我和你丫的没完。”
马四立阴笑着说:“你没完,我有完。他娘的,不用走着瞧。”
放下电话,马四立冲着郑铁桥威严地说:“小郑同志,现在我正式告诉你,这电话都有来头,不是谁都可以接。以后啊,你没事不要随便接电话。”
郑铁桥委曲在线,他克制着眼泪处于静止待命状态,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窝。他说声明白了,灰溜溜地坐回原位,差点把旧椅子坐散架。
老张坐在郑铁桥的斜对面,冷不丁地说:“小郑啊,电话可是马同志的心肝宝贝。动啥都成,千万别动他的电话。你应当向我学,电话铃再响,咱就是不接。”
马四立大概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生硬伤人,口气柔和地说:“别听老张的,他竟扯淡。新来的同志干工作心切,这是好事,也能理解,但要慢慢来,心切吃不了热包子。”
郑铁桥没作声,埋头阅读《新运日报》。就着白开水看报纸,自有悠哉闲兮的滋味在心头。若没出现电话风波,郑铁桥看报的心得比较肤浅,因抢接电话挨了通狗屁呲,反倒把他呲醒了。他默默地反思,司徒雷登都******走了,破电话有啥了不起,不接不接就不接,从此眼中无电话。
孙悟本连着几天晚上没回宿舍,郑铁桥感到纳闷。经打听才知道,原来他母亲生病住院。郑铁桥却不认同告假的理由,觉得孙悟本照顾老娘是幌子,伺候老婆的月子才是真。
晚上同事们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也有喝酒侃大山的,郑铁桥独自相处不入流,宿舍里清静得很,甚至有些落寞有些孤独。
郑铁桥缺的是落寞,更不怕孤独。他特别喜欢这种环境,正是读诗写诗的好时光。他读拜伦读雪莱读莱蒙托夫,很少读中国诗人的作品,认为国产现代诗把传统诗歌的意境全破坏掉。他宁可读几首唐诗,到李白杜甫的诗界里面寻芳菲,也拒绝现代诗的造作和虚势。读诗在消费情绪,读到情绪膨胀时,郑铁桥便操笔写诗,渲泻压抑的情绪,能够找到心理平衡。他从十几首诗中选出小诗“窗口”,寄给《新运日报》副刊部,期待着能发表。
转眼到了周六,吃过午饭,李庄乡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往家里赶,有的回县城,有的回乡下。忙活了一周,该和家人亲近亲近。
郑铁桥一大早做好回家的准备,他感觉,和父母吃住一起,才能全方位地放松身心,而且他想着陪父亲喝杯小酒,说些工作见闻及可以公开的心事。
临近午饭,马四立分派他周日值班,理由嘛,没有理由就是理由。
郑铁桥稍稍有点失望,好在他属于天生的乐观派,失望总是难免的,失望过后,他又希望自己的失望,在失望里找些诗感觉。所谓值班,无非人在乡机关住守别远离,至于干些啥勾当,没人干扰和督查。他打算利用轻闲的时光,厘厘自己飘忽的情绪,把心事写在日记里,规划几下以后前进的步伐和方向。
周日这天,机关食堂不开火,郑铁桥提前备下四只馒头,手里虽有饭,心里却不踏实。早晨起来,他跑到乡供销社,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叫开大门,称了一斤点心,打算慰劳自己过个小年。
他走进乡大院,没径直回宿舍,而是绕了个弯,去观察两只看门狗的动静。
两只看门狗一黄一黑,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国产品种,俗称“笨狗子”,却长得雄壮威武,比起村里的夹尾巴土狗,颇具乡级的风范。
这两只狗,似乎通人性,看人知高低。郑铁桥来乡里报到那天,它俩吼叫个不停,恨不能将郑铁桥生吃活剥。短短五六天,已经悟出郑铁桥的身份高于它们的主人,见到郑铁桥出入大门时,再不敢叫唤,尤其前天郑铁桥陪同刘一威路过狗笼子旁,它俩在门卫的教唆下,不停地摇尾乞怜,狗奴才德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它俩的存在,一直是郑铁桥的心结,他并没因狗改变立场态度而欣慰,依然盘算着除恶务尽的办法。
郑铁桥站在狗笼子旁,从点心包中抠出一块带馅的点心,很是潇洒大气地扔进狗笼子,等待弱肉强食的场面出现。
黄狗离着点心近,它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身,又探头闻了闻点心,闭嘴而过,高傲地抬起头,冲着郑铁桥很不友好地汪了两声。黑狗缺乏黄狗的绅士风度,它从远处蹿过来,叼起点心吃进肚,大概觉得美味可口,友好地伸起前爪,示意郑铁桥再喂它一块。
郑铁桥瞧得分明,黑狗是母狗,不用说黄狗是公狗了。
一对狗男女的表现泾渭分明,显然没达到郑铁桥的预期,他心头空落落的。与狗结怨已深,郑铁桥决不会放过它们,绞尽脑汁也得让两只狗成为盘中餐。郑铁桥怀想着怀想,咬咬牙,抠出半块点心扔进狗笼子,转身走回宿舍。两只狗如何表现,似乎与郑铁桥没一分钱关系。
他提着点心快到宿舍门口,于温华斜次里走来,她故作惊讶地说道:“大清早提着点心,去哪串门啦?”没等郑铁桥回应,她咯咯地乐开了。
郑铁桥被问个大红脸,心想自己这形象若走在大街上,极有可能让人误认为去看丈母娘。他停住脚步,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今天值班,买几块点心填肚子,也算改善下生活。”
于温华“哦”了声,又说:“你的口味未免太洼了,吃块点心就值得如此骄傲,要吃顿饺子,那还不美上天。”
郑铁桥急于回宿舍,心不在焉地应承:“能吃块点心已很破费,大礼拜天的,伙房都关门啦,到哪享口福?”
于温华似有准备,爽朗地说:“心想事能成,正好今天我包饺子,中午去我宿舍里享口福如何?”
郑铁桥以为于温华在开玩笑,便顺水推舟地说:“行啊,最美不过天上掉大馅饼,我要吃肉丸的。”
于温华眼若桃花一脸笑,说:“那咱一言为定,不吃不散。”
郑铁桥此时才发现,于温华说话认真诚实,好像早有预谋,却含含糊糊地应承没问题。他提着宝贝点心与妇联于主任擦肩而过,急步走进宿舍,忽觉不妥,刚才应该虚让人家吃两块点心。
躺在宿舍睡了阵回笼觉,郑铁桥读了几页雪莱的诗,觉得无聊无趣,想原创几句诗,情绪又像患了便秘,无论如何使劲都拉不出文字。他决定换个环境,到办公室移位阅读思考,必须迫使自己进入朦胧的诗境。
环境可以改变人的心态,郑铁桥因环境的改变而入定,于温华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桌前,瞧了几眼他写的诗,并记住了两句,成心咳嗽一声。郑铁桥这才察觉眼前飘动的浮云是人影,亭亭玉立的妇联主任笑脸以对,正散发着诱人的体香。
郑铁桥暴露了小隐私,惊诧地说:“你这人,跟幽灵似的,进屋也不打声招呼。”
于温华双眼火辣辣地逼视郑铁桥,直到把郑铁桥的眼光打散,不紧不慢略带杂音地说:“哪里是我装鬼,只因大诗人太投入了,‘嘴唇/在晚风中寂静。’多美的意境啊!”
郑铁桥闻言更加窘迫,赶紧把“静夜恋”小诗收起,极力掩饰羞涩的表情,轻淡却调皮地说:“主任大驾光临,小生迎接太迟,罪过罪过。不知主任有何见教?”
于温华笑脸遇到冷屁股,心中隐隐不快,也给口气降温,板着脸说:“郑同学,真是贵人多忘事。刚约定好的事没过两钟头,你就伴着情诗吃掉了。这叫啥事,上赶着的买卖不是买卖。”
郑铁桥心想,妇联主任请吃水饺已板上定钉,自己错把真情当假意,怨不得人家怨声载道。他知错就改不怠慢,讨好地说:“天上掉下林妹子,我竟然不识真相,全怪郑同学不识抬举。我最喜欢吃一个肉丸的饺子,但手笨不会包,只能享现成的,今天姐姐让我解馋,改天我买点心给你吃。”
于温华转怒为喜,其实她并未真怒,喜从何来,原是体内的基本面,只要请得动郑铁桥,她达到了诉求,郑铁桥的表现过程相对于结果,则是次要的。
她对陌生的郑铁桥,芳心已打开了一条缝。
郑铁桥如约走进妇于温华的宿舍,浓浓的猪肉香、盖过清淡的女人味。两种香和味,都是郑铁桥的渴望。他沉寂在肉味里,寻找若有若无的淡香,贪婪地抽了几下鼻孔。
郑铁桥略微愣神,寻思着落座的方位。
妇联主任自擀面皮自包饺子,动作娴熟优雅,俨然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招呼郑铁桥擀面皮。
郑铁桥窘笑着说,我不会擀。妇联主任说,谁也不是天生会包饺子,反正咱是自包自吃,就当练练手吧。
1984年的中国乡村,吃顿一个肉丸的饺子,应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但偶尔的奢侈只为改善生活,况且于温华对郑铁桥充满想法,因而肉丸饺子就是诱饵,等着郑铁桥闻肉而喜,自动上钩。
为吃好这顿饺子,于温华提前做着准备事宜,心头揣着患多动症的小鹿,生怕小鹿从胸腔里钻出来。她周六赶李庄村大集,称下两斤五花肉,借用机关伙房的家什将肉馅调好,剩下的事情便是周日包饺子,并运用自备的锅碗瓢勺和柴油炉子,煮熟饺子消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