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杞原走后第三天，莲花就出了院。
莲花住院期间，杞来母女相陪，家中就只剩杞来的父亲杞先老人。他便搬到药园的窝棚里来照管这里的药用爬虫，同时侍弄园里的草药。
莲花出院后，杞先老人怕她累着，依然坚持不让她下地干活。莲花无所事事，便只好看着婆婆和杞来母女帮公公忙活，自己在树荫下闲坐着。
同样无所事事的黑桃A，开始时挤在莲花臀下的小凳旁边儿卧着，懒懒的样子。后来又看见了花蝴蝶，就扑上去纠缠。那蝴蝶似乎觉得它太有些无赖，不愿理它，打了个旋儿，便飞走了。黑桃A不甘心，又追了去。
莲花喊了几声黑桃A，它却理也不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几百步之外的山岈口后面。
莲花就又坐着听树上的知了闹夏。
知了们像一群没有乐感的卡拉OK爱好者，只知扯着尖而细的喉咙大喊大叫，不懂抑、扬、顿、挫，更不懂声情并茂。听了一会儿，莲花觉得心里闹得慌，便站起身，走出树荫，信步向山岈口走去。
接近盛夏的山谷里，树葱茏着，草茂盛着，花灿烂着，溪潺流着，加上鸟的啼、虫的鸣、蜂的唱、蝶的舞，就汇成了浓浓的诗意。
莲花不是诗人，对司空见惯的山野风光也不感到新鲜，便没有关注满眼满地的诗。但作为大山的女儿，她一走近大山，心情就明媚得很，就想唱歌。可一想到公公、婆婆和小姑子都在烈日下劳作，自己要是在一旁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可能不大好，就敛了声，改作低低地哼。
这样哼着哼着，就听到一片蛙声嘈杂。
生活在莲花泡村的人，听得最多的就是莲花塘里的蛙鼓起落。除了冬春，其余季节无论晴天雨天，白天黑天，这种天籁之音无时不在，因而也是莲花最熟悉的大自然交响乐的组成部分。但眼前的蛙鸣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了往日鲜明的节律，听起来杂乱不堪，一塌糊涂，像一锅粥。
蛙蛇大战！莲花忽然意识到这嘈杂的蛙鸣源自于自然界的罕见奇观——蛙蛇大战。她从前听过见过。这样认定之后，便快步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果然，不远处山岩下的一片涧水边，数百只青蛙们辗转腾挪，将一条巨大的毒蛇围在其间，一齐撕扯。那条毒蛇也有着美丽的与野鸡相似的脖子，首尾间约有两米左右长短，口中正衔着一只被它吞了一半的青蛙，这显然就是它激怒了众多青蛙的主要原因。但此时它来不及把青蛙吞进腹内，也无法把它再吐出来，因而不能利用自己最锐利的武器——噀与齿来进行自卫，情况就很糟糕。所以，被众青蛙们抓住了战机，群起而攻之。青蛙们也许为了自我壮胆，也许为了相互调动作战情绪，纷纷边高声呐喊，边奋勇向前与毒蛇扭扯。那毒蛇由于无法还击，便只能被动地滚来扭去，躲避青蛙们的利爪，就有很懂战略战术的青蛙，紧盯住蛇的眼睛，看准后奋勇上前，狠狠地一抓。虽然多数情况下总要被毒蛇闭起眼皮躲过，但也有毒蛇来不及闭眼的时候，就要被青蛙们的利爪抓得鲜血横流。如此一来二去，那毒蛇的两眼便渐渐血肉模糊。众青蛙们就趁机一拥而上，死死扭住毒蛇，任它疯狂滚动，也再不松开。翻滚腾挪了几个回合之后，遍体鳞伤的毒蛇终于筋疲力尽，无力再进行挣扎，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做了一次最后的慢镜头般的大幅度扭动，致使许多青蛙人仰马翻，壮烈捐躯。然后，那蛇就颤颤地痉挛着，痉挛着，最后，终于不再动了。幸存且尚有余勇的青蛙们似乎兴犹未尽，又纷纷围着毒蛇的僵尸滋起尿来。那场面，看起来像是为那毒蛇进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升入天国前的洗礼。
望着口中依然紧衔着青蛙的僵蛇，莲花心中感叹不已。这条猎蛙之蛇，虽然将那只青蛙猎作口中之餐，却没想到又被那只青蛙所累，成了众蛙爪下之鬼。为此，她竟又忘记了不久前被它同类咬伤的事，心里暗暗怜悯起那僵蛇来。
黑桃A不知又从哪里赶了来，围着众青蛙们兴奋地蹦来蹦去，并不停地用前爪与它们嬉戏。众青蛙们不想与它纠缠，纷纷扑通扑通跃进涧里，游了开去。
不一会儿，涧边上就只剩下僵死的毒蛇，以及恶战中死于非命的青蛙们的遗体。
望着这些横躺竖卧的不幸生灵，莲花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悲悯，她先喝止了黑桃A，不让它和这些已失去生命的生灵们再搞恶作剧。然后，拣了根枯树枝，将蛇与蛙们的遗体一一拨弄到旁边的土坑里，再用手一捧一捧弄来附近的湿土掩埋好，并用脚尖儿将土轻轻踩实。
做完这一切，她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衣上、鞋上都沾上了土和泥，便想找个地方洗一洗。可又不想在身旁的涧水里边洗。因为在她看来，涧水虽然清澈，方才被幸存的青蛙们畅游之后，怕已沾染了血腥之气。而她是最见不得血腥之气的人，所以，此时清澈的涧水在她眼里无异于鲜红的血水。
她就想到不远处靠近疏林的一个清水潭，那是由许多山泉共同汇聚而成的，水特别清澈，环境又特别隐蔽，每年夏天她和杞来都去那里洗澡。前几天住院期间，每天只能用湿毛巾擦擦身子，回家后这两天，也只能将洗衣用的大盆盛了温水简单冲一冲，所以，现在也应该找个地方痛痛快快洗一洗，只是刚才没有这个念头，就没带毛巾、沐浴露和换穿衣裳什么的，不免可惜。但她依然情不自禁迈步向那清水潭走去。
黑桃A以为莲花又要去什么好地方，便兴高采烈地跟在她后边，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
清水潭藏在一座陡立的悬崖峭壁下面，周围都是巨大的山岩，水从岩脚的石缝里涌出，在被阳光晒热的岩石群落中迅速积蓄、升温并外溢着，所以清澈得很，又一点儿不凉。同时，由于周边无土，没有长草，也就少有蛇呀、青蛙呀这些与水草相伴的活物出没。只有一些极细小的名叫穿钉儿的小鱼儿，成群结队在潭水中静静地游。
莲花就先洗了洗手和脸，觉得水不凉不热，温温的，实在很适合洗澡，就有些动心。四顾周围静无一人，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便迅速脱净身上的衣服，下到水里。
潭水不深，只能没到莲花的腿，这正好。她便先将头发打开，浸在水里，然后左右摇着头，让头发在水中摆来摆去，像漂洗一条黑纱巾。
黑桃A也学着莲花的样子，轻轻一跃，潜进潭里，在莲花的身前身后，很潇洒地游起来。
莲花没去理会黑桃A，她此时除了注意警惕着有人到来之外，心里想着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可惜没有带洗发香波来。
正自这样遗憾着时，蓦然瞥见黑桃A正用嘴巴在水面上拱动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子——这不正是一个装沐浴露的瓶子吗？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肯定是有人来这里洗过澡，丢在这里的。这几年，农村富裕了，也有很多人用起了这种东西。那么，这位来这里洗澡的人会是谁呢？
她怀着满腹的狐疑上前抓起那沐浴露瓶子，才发现原来竟是空的。怪不得能漂浮在水面上。也怪不得会被丢在这里。可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呢？
这样想着的同时，顺手打开了那塑料瓶的盖子，轻轻晃了晃，好像多少还有一点儿，便用力倒了倒，果然就倒出来一些淡蓝色的液体，便赶紧抹在头发上。然后，又稍稍往瓶里灌了点儿清水，再用力晃几晃，就一下子晃出许多泡沫。将这些泡沫们仔细倒出抹在胸前，再用手轻轻一搓，它们便越发胀大起来。
莲花心中大喜，一时忘记再去思索会是什么人来这里洗过澡的问题，立即从水中一步跨到岩石上，将那塑料瓶中残存的一点儿沐浴露泡沫，仔仔细细倒出，浑身上下涂抹了个遍。最后，又将那塑料瓶倒扣在头上，彻彻底底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将那瓶子一丢，双手左右开弓反反复复将头上的、身上的泡沫搓来揉去。如此一来，没带沐浴露的遗憾便都消解在那些芬芳四溢的泡沫里了。
正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崖顶上飘下几叶花瓣儿来。
打着旋儿落在莲花身边的花瓣儿，引起了莲花的注意，抬头往崖顶上看了看，恍惚中，仿佛看到一簇灌木轻轻晃了晃，仔细再看时，那灌木却又不晃了，便没再介意。
之后，莲花才蓦地想到：这水面上漂浮的沐浴露瓶子，会不会与那个大个子洋人有关呢？便再次拿起那塑料空瓶子仔细审看，发现上面印的果然都是曲里拐弯儿的洋文。
二
米勒自从发现清水潭这座天然大浴池，便天天在工前、工后来此洗澡、游泳。他觉得这里比任何豪华型洗浴之所都好。所以，每来洗浴都格外加了小心。每用洗浴剂时，总是跳到潭外岩石上，冲洗时，又总是站在潭水外溢成的小溪里，让冲下来的泡沫与小溪一同流走，在流淌中渐渐消解。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位科学家对大自然的责任感，根本没想到过什么国际主义情操之类。
今天，是米勒的生日。早晨，妻子乌娜打来越洋电话，提醒他不要忘记这个美好的日子，并请他代她采上一束野花献给他，以此祝他生日快乐。米勒就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刚才，他在清水潭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后，信步到悬崖上面采了一大把野花。然后，就在悬崖顶上坐下来，取出啤酒、火腿肠、鱼子酱以及汉堡包，面对周围迷人的景致，隆重地开始了他一个人的生日宴会。
不一会儿，便看见莲花和黑桃A远远而来。
开始，米勒没看清走来的女人是谁，但从黑桃A身上联想到杞来那天的造访，便认为来人很可能是杞来，就非常高兴。想等她走近后，邀请她一起来分享他的生日快乐。后来，看清是莲花后，他的心立即激烈蹦跳起来——他实在太想见她一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可能。因为她没有到他这里来的机会，他也找不到去她那里的理由。前天，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采了束野花到乡医院去看她。不想，却被告知她已经出院。他又想转道她家去看她，可把车开到村头又没有进去——他虽渴望见到莲花，却怕见杞家的老人，主要是怕引起他们的猜疑与厌烦。他听说这个东方古国的老人们都很保守，对男女之间的交往设置很多禁忌。他虽然来自开放国度，但也不愿去触犯别的国家的禁忌，他认为那是不礼貌的。
现在，在他独自举行生日宴会的时候，她居然从天而降！上帝！这真太让他喜出望外了！
他便立即想站起来向她挥手致意，并大声欢呼她的到来。
可是，转念一想，又停住了。他现在一时还弄不清她出现在这山谷里的目的。并且，虽然自己十分渴望见到她，她却未必也有此渴望。还有更主要的一点，就是乳罩事件发生以来，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就总怕再正面面对她。这当然不是因为心中有什么鬼，而是怕正面见到她后，唤起为她吸蛇毒、摘乳罩时感受到的那种强烈刺激，对她肌体的惊人之美产生无法克制的冲动，从而干出冒犯她的傻事来。那样的话，肯定会让他悔恨终生。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见莲花已经来到崖下的清水潭旁。接着就看见她蹲下来洗手、洗脸，后来又看见她脱得赤条条地下了水……
他的头顿时就涨大了，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下来。目瞪口呆的同时，一动也不敢再动。怕万一弄出什么声响，惊吓了这位美丽的天使。
就这样，米勒和莲花，一个崖上，一个水中，二人一静一动，一暗一明，构成一幅浪漫的洋佬窥浴图……
直到莲花穿好衣服离去，米勒才从又一次惊艳的痴呆中清醒过来。当他意识到这次与莲花的美妙重逢已经结束，正面面对她的机会即将逝去时，他的心又慌了，顾不得再多想什么，抓起采好的那束野花，朝莲花的背影儿一边大叫，一边招手，一边快步跑下悬崖来。
正匆匆走路的莲花，听得喊叫声，忙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当她看清米勒突然从悬崖上跑下来，脸上立即发起烧来。
米勒收藏她乳罩做纪念的事，是杞来背着老娘偷偷告诉她的。听说他捧着那乳罩大闻特闻，又联想到他为自己吸蛇毒和摘乳罩的事，就明白这个阳刚气很足的洋男人，很可能当时受到的视觉刺激太强烈了，所以事后一时忘不了，才有这些奇怪而又可笑的故事。心里就很感叹这世上的男人真逗，只要目光触及就会产生强烈反应，像过了电似的。不像女人，只能靠触摸来刺激。至于对米勒的可笑故事本身潜在的道德品质问题，她却一点也没有去想。
杞来就问她：“你不觉得他的做法有点像流氓吗？”
“流氓？”她有些愕然地反问，“为什么要把人想得那么坏？”
“他一个大男人，却偷闻女人乳罩。”
“傻丫头。”她情不自禁笑了，“你没结婚不知道，人在那方面问题上，都是高尚不起来，也是没出息的。你哥说，人除了理智外，本性和畜牲没什么质的区别。无论是伟大领袖，还是普通百姓，也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在那方面问题上表现的假正经，都是装模作样装出来的。”
“那你说这个洋人不是流氓？”
“当然不是。他闻乳罩只是被你看见了，其实，你没看见的比这更可笑的事多了。”
“这么说，我哥也一定闻过你的乳罩了？”
“闻过又怎样？”
“好，够坦白的。那我再问你，你不是对那洋人有心思了吧？”
“死丫头，怎么越说越离谱儿！”
…………
和杞来的这番对话记忆犹新，所以，她现在见到米勒，情不自禁脸红心跳。
米勒大步流星赶到莲花面前，把手中的野花郑重献给她，打着手势表示：以此祝贺她的康复。
看见这束野花，莲花不由心头一动，立即联想到悬崖上飘落的花瓣儿，便也打着手势问：“你刚才就在悬崖上？”
米勒坦白地点点头，然后又打着手势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可莲花没理解他后边的意思，只知道方才自己洗澡全被他偷看了，不禁对米勒大为恼火，便把米勒献给她的那束野花生气地塞回米勒手中，转身拔腿跑去。
米勒弄不清楚莲花恼火的原因，一时大为尴尬。
三
莲花回到窝铺时，心中还有些忿忿然。她理解米勒的一切可笑故事，却不能理解他偷看自己洗澡的行径——这倒是真有些流氓味道了。
但她为了不让公婆和小姑子看出来，便又佯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回到树下继续乘凉。
偏巧，这时乡邮员有信来投，莲花接信一看，见信封署名为：杞原家信。落款儿是内详。
莲花连忙拆开信，匆匆看过，脸色当时就变了。
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杞来见状引起好奇，拿过信一看，只见信的内容是：
杞原的爱人：你好！
杞原利用参加长篇小说研修班的机会，与责任编辑林月嫦乱搞两性关系，每天晚上
都去林月嫦家中与其鬼混，影响十分恶劣。望家中亲人出面干预，制止他的胡作非为是
荷。否则，他的下场堪忧！切切！
林月嫦家在和平大街出版大院二五八号，请前往查证。
知情之人姓名不具
信是打印的，信封上的字也是打印的，写信人没有留下任何字迹。
“我要去看看。”莲花对杞来说。
“你刚出院，身子还虚。”杞来担心道。
“不行，我非得去看个究竟。”莲花坚持说。
“那我陪你一块儿去。”杞来又说。
两个人当晚就赶到了省城。但为了验证杞原是否“每天晚上都在林月嫦家中与其鬼混”这句话，她们就先到鲁迅文学院来看杞原究竟在不在，不在后再去林月嫦家看杞原是不是在那里“鬼混”。
这样，才遇上了芦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