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花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却不知该去哪里，便只是捂着脸啜泣。杞来终于弄清嫂子变脸变色又啼哭不止的原因后，忿忿然咬牙切齿骂哥哥不知羞耻，说他没心没肝又坏了下水。正在这时，一O一路汽车停靠站点儿，杞来略加思索，就拥着莲花挤了上去。
便鬼使神差来到鲁院。
杞来认为，这种时刻，她们既然已无法连夜返回莲花泡，就必须找个地方落脚儿。虽然可以去住店，但专程跑来一回，没见到哥哥心里总有些不甘，嫂子实在不愿在林家与哥哥见面，那就先到鲁院他的宿舍里等他，不信他长在林月嫦家了，总是会回来的。
就径直来到杞原的宿舍。
芦雁去《人寰》编辑那里，还没回来。宿舍里只有黑马一个人望着天棚发呆。他听说是杞原的夫人和妹妹，连忙热情招呼，请她们进屋休息，接着又沏茶倒水，问寒问暖，态度很是殷勤。
杞来见嫂子眼睛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怕引起院里人的猜疑，给哥哥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就建议她洗把脸。
黑马听说她们要洗脸，立刻去端了水来。又怕她们脱衣服不便，就拿了一本书躲到教室里去看。
杞来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热情、周到，且很善解人意。
莲花刚洗完脸，杞原就回来了。
他是经过再三的踌躇，硬着头皮回来的——从窗里看清莲花和杞来的身影后，他就知道了是谁按的门铃，也知道了她们是为什么来的，又是怎样找到林月嫦家的，就对芦雁的阴险毒辣更有了切实的体会。赶到楼下时，看见她们上了一O一路汽车，就知道她们是到鲁院来了。担心她们干出什么傻事，就匆匆赶了回来。
刚才把情况对林月嫦说明之后，林月嫦很是感慨。认为莲花只按门铃不入室捉奸的做法很让人叹服。这样做，既警告了当事双方，又避免了相互的难堪与尴尬，与自己的丈夫直通通进行电话质问一样，都体现着他们各自的鲜明性格特征，便情不自禁对莲花产生了好感。同时，也更负疚。
认真讨论后，林月嫦建议杞原也借鉴莲花的君子之道，据实向莲花赔礼道歉。
瞥见杞原进屋，莲花和杞来谁也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杞来取出那封匿名信，摔在杞原的脚下。
杞原弯腰拾起那封信，匆匆看过，又还给了杞来。
“你为什么不撕掉？”杞来问。
“这都是事实，我不想抵赖。留给你嫂子，做个证据吧。”杞原说着，瞥了莲花一眼。
“你还腆着脸承认？”杞来挖苦说。
“我想求得你嫂子的宽大处理。”又瞥了一眼莲花。
“宽大？”
“坦白从宽嘛。”
“这么说，你想坦白？”
“不是已经坦白了吗。”
“那我问你，我嫂子平日里待你怎样？”
“天高地厚，皇恩浩荡。”
“你到底爱不爱我嫂子？”
“爱，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呸！你这不是变心了吗？”
“没有。到现在为止，我心里最最爱的还是你嫂子。”
“那你为什么还和别人胡扯？”
“因为我不是圣人，是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
“还有什么原因？”
“还因为我是杞家的后代。”
“胡说，杞家的后代就胡扯吗？”
“杞家的先人都是妻妾成群，我想做杞家的好后代，也应该……”
“也应该妻妾成群？”
“我是一时走火入魔。”
“现在知道错了？”
“是，我愿向你嫂子检讨。”
“怎么检讨？现在就说吧。”
“这只能背着别人悄悄进行。”
“不行！我就要你当着大家的面向我嫂子检讨。”
“当大家的面？”
“对。然后，还要当大家的面，把那姓林的找来，往她脸上吐一口唾沫。”
“你这要求太过分了吧？”
“你做不到？”
“做不到。”
“为什么？舍不得是吗？”
“那是侮辱人的行为。我相信你嫂子绝不会提这种无理要求。”
“对。我嫂子是提不出这种要求的，可我要替她提，让你当大家的面和那姓林的断！这个要求你不答应，就说明你没有悔改之意，我们就不回去了，和你没完！”
“来子，我和你嫂子的事儿，不需要你来瞎搅和。”杞原终于无法再抹稀泥了。
“嚯！你还凶起来了？”杞来当即立起了眼睛道，“告诉你，这对姓林的已经够客气了。不然，刚才要是踹开门，抓你们一对儿，大吵大闹一番，把街坊邻居都惊动来，那她姓林的可就没法活了。”
“所以，她很感激你们。”
“感激？”
“对。可如果你又要当众伤害她，那就没法让她再心怀感激了。”
“我们用不着她来感激！只想让她知道知道厉害！你说痛快话，到底能不能当大家面，往她脸上吐唾沫？”
“不能。”
“就是说你还要继续和她来往？”
“来子，你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少打岔，我在问你话，你要正面回答我。”
“对不起，你这样咄咄逼人，我不想回答。
“不回答就是想继续来往！”
“你说继续来往就继续来往！”杞原到底还是发火了！
“杞原，今后我不能再管你叫哥！你不配做我的哥哥！”杞来也火冒三丈，猛然提高了声音。
“那我也没有你这个妹妹！”杞原毫不示弱，完全忘记了不扩大事态的本意。
“来子，我们走！”莲花突然站起来说。
“莲花，先别生气，你听我说。”杞原赶紧上前还想要劝阻。
“算了，杞原，什么也别说了，我算认识你了！”莲花说完，拔腿就往外走。她怕走得慢了，会被杞原看到她的眼泪。
“杞原，这是你自作自受，我等着，看你到哪儿买后悔药去。”杞来边说边扬长而去。
二
省城长途客运总站夜间虽不发车，候车大厅里人气却依然很旺。许多准备乘坐第二天早班车又不想花住店钱的乡下人和白天在城里劳务市场没找到工作，晚上暂时无处落脚儿的外来打工族，以及准备在凌晨三点开市的蔬菜交易市场倒一把的小贩，都像蝙蝠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到这里，同那些白天流窜于各城区伺机作案的绺窃，日夜像幽灵一样徘徊于闹市行乞的丐帮人物，专以色相勾引过客或坑骗、敲诈外乡人的野鸡们，还有那些卖假币的、吸海洛因的各路豪杰乱哄哄挤在一起，这些人东一群、西一伙，分享夜色的隐蔽，干着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种种勾当，便形成一股股滚滚红尘中的污浊与暗流。
莲花和杞来考虑明早首发班车是五点十分，住店花钱又可能误事，就也来候车大厅里熬夜。她们刚在靠近卖票窗口的木椅上坐下，就有几个妖冶的野鸡模样的女人过来问：“想入伙吗？”
莲花伤心之际，没心思搭理这些人，杞来却没好气地反问说：“入什么伙？入你们只要屁股不要脸的伙？你们的眼睛长瞽眼了吗？”
那几个野鸡模样的女人不高兴了，一个细高的瘦女人瞪起眼睛说：“怎么了？不入伙拉倒，你放什么狗屁，是不是皮有点紧哪？”说完，就直通通给了杞来一拳。
杞来的心里正窝着火，哪里吃得下这个亏，腾地站起来就搡了那瘦女人一把。
瘦女人是个卖淫卖空了的躯壳儿，哪里经受得住杞来这一推，登时仰面倒地。
几个野鸡便一拥而上，将杞来围在中间，一起抓挠撕打。
杞来从小干农活练得一副好体格，加上她那霹雳火般的性格，哪里肯于示弱，就奋起精神，与这些野鸡交起手来。尽管她的手脚都有重量级的威力，但一虎毕竟难敌群狼，眼看渐渐就要吃亏。
莲花从小没练过打架的本领，在一旁光是着急却不知怎样伸手帮杞来解围。
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呐喊，两个黑影冲上前，三推两搡，那几个野鸡便统统跌坐在地。
野鸡们看见有男人上来帮忙，感到不妙，想退却又怕丢面子，便煞有介事地朝杞来高喊：“臭婊子，有种你别走！在这儿等着！”边喊边爬起来逃去。
莲花和杞来借着灯光仔细辨认，两位解围壮士原来竟是杞原和他同宿舍的那个黑马。
黑马凑到杞来面前关切地问：“怎么样，小妹，伤着你了吗？”他第一次在陌生女性面前这样主动问话。
“没有。”杞来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答，“这些骚货都是空壳儿！”
“我看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黑马说，“这些人和当地黑社会都有勾结，怕她们一会儿再领人来找麻烦。”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杞来的重视，忙问：“离开这儿去哪儿？”
“杞大哥早已经给你们开好房间了，就在附近的交通旅馆。”
…………
三
刚才，目睹妻子和小妹含怒而去，杞原知道一时无法劝阻她们，只好姑且由之。但寅夜之间，省城这种五方杂地，他不放心她们的安全，便灵机一动，拉了黑马同他一道在暗中保护她们。同时，也向黑马把她们同自己吵架的原因做了些解释，但为了维护林月嫦的名声，他有意没提她的名字。不料，黑马却笑着说，他早就听芦雁说过了他和林编辑的关系。并说，林编辑是好人，他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还说，这年头婚外情是时髦现象，不说明星、大款和布衣百姓，单单当官的就够说的了。听民谚说：省部级，一个班；市地级，半个班；县团级，一个组；最数科级本事小，横数竖数也够三！这些数字虽然带有明显夸张成分，但官场中找情人的现象却不能不说已蔚然成风。既然官场都已蔚然成风，平民百姓找个情人，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黑马最后还表示愿意帮他做好妻子与小妹的劝解工作。
杞原心里感激黑马的同时，不能不对芦雁小伎俩的修炼水平心悦诚服，也不禁对这位先锋派名流为文与为人、作品与人品的反差感慨不已。看来，名流之中也不乏魑魅魍魉之辈，就对红尘中的各类明星、名士、名家、名人等等“名”字牌精英们大大地产生了怀疑。进而，又突发奇想，认为《魔鬼辞典》中“名流”一词的注释应为：由各类明星、名士、名家、名人与魑魅魍魉共同构成的社会精英队伍。
这样边胡思乱想，边一路尾随妻妹而行，杞原一时竟淡忘了他眼前最棘手的难题——如何处理他的隐形股份制婚姻？
就来到省城长途客运总站。
看到莲花和杞来挤在木椅上熬夜，他心里很是不忍，认为是自己的隐形股份制婚姻给她们造成的这些辛苦和忧烦，心里便很内疚，就到紧挨客运总站的交通旅馆给她们开了房间。回来后，又和黑马商量好，两人今夜就在交通旅馆旁的昼夜服务小餐馆对酌，给她们打更，以保证她们明早五点不误车。
这时，就发生了杞来与那些野鸡们的武斗，杞原和黑马就一齐上前帮杞来解了围。
按照离开鲁院时对杞原的恼火，莲花和杞来是绝对不会接受杞原的这一安排的。但出于对野鸡们勾引黑社会卷土重来的担心，使她们产生尽快离开候车大厅的念头，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点点头，默默地尾随杞原和黑马离开了候车大厅。
从进入交通旅馆，到安排完客房，莲花和杞来谁也没看杞原一眼，没和他说一句话。杞原也就一直沉默不语，很孤单、很无辜的样子。这样，平时不爱说话的黑马，倒成了不断插科打诨的重要角色，与杞来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以消解三位主人公之间的尴尬。他里里外外，跑前跑后，给莲花和杞来买了不少水果、食品和饮料，安排好莲花和杞来一切的一切之后，才告别她们，同杞原一起踱到隔壁的昼夜服务小餐馆，要了两瓶啤酒和几样小菜，二人便对酌起来。
“杞兄，你现在心里很烦，是吗？”黑马边喝啤酒边问。
“是啊，这得感谢芦雁啊。”杞原此时对芦雁很有些耿耿于怀，“他的暗箭施得很好。”
“你认为没有芦雁施放暗箭，你就没有这些烦恼了吗？”黑马微笑着问。
“至少今天咱俩用不着在此守夜吧。”杞原说。
“这倒是。不过，在此守夜我认为也没什么不好，若干年后提起来，也是一段佳话哩。”
“照你这么说，为了若干年后的这段佳话，我们还要感谢芦雁喽？”
“你误会了，我对芦雁的做法也是很反感的。不过，没有芦雁，也会有张雁、李雁，因为这个世界恶势力是无所不在，也是无法拒绝的。我的意思是，当烦恼来到你面前时，你应该说，好哇，你来得正好，我正等着你哩。”
“你似乎在说你欢迎烦恼？”
“不，我只是觉得，烦恼是生活的重要内容，无论你想它与不想它，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它的造访，那么，学会用微笑来面对烦恼，就应该是必要的了。”
“明白了。按照你的逻辑，我今天的家庭烦恼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又合乎逻辑的产物？”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你既然有两份爱情，就应该有两份烦恼。”
“你是说爱情和烦恼是并存的？”
“难道你没注意到，人们在缔造爱情的欢乐的同时，也缔造了爱情的烦恼吗？”
“有道理。所以你至今也不缔造爱情的欢乐，是吗？”
“不，我并非不想，而是一直没遇到能和我共同缔造这种欢乐和烦恼的人。”
“你对爱情的欢乐与烦恼并存这一点，有何感慨？”
“这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看见爱情欢乐的一面，看不见它的烦恼的另一面，就会遇到更多烦恼。而一开始就明确欢乐和烦恼是爱情的两个方面，承认两者间相伴而生，互根互动的关系，就会在不断排除烦恼之中，获得更有质量的欢乐。”
“谢谢你的开导，看来，你更像是一位哲学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