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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木九之章(前)

高跟鞋的踩踏声打破了杂货铺的宁静。蹲伏在成堆的木盒和纸箱之间的少年抬起了头。

“重小烟?有何贵干?”他似乎正被面前的货品弄得烦躁不已,语气颇为不善。“等等……你不是调回总部了么?”

“总部又把我踹出去了。”高个子女孩用脚做了个踢的姿势。“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如何?”

少年人瞪了她一眼。

“我忙得很,从霜降森林运来的三十箱草药和大沙海产的蝎子刚到,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会选择性的听听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低下头忙着收拾他的货品了,看起来毫无接待的兴致。“快说吧,别等我下逐客令。”

女孩笑吟吟的往前走了一步,随手拿起少年头顶旁的一个小箱子。少年急忙直起身想要从她手里抢回来,但他的个子本就不高,对手却穿了双高跟鞋,踮起脚够了一次,都没能如愿。

女孩微笑着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整齐的排列着二十四颗洁白的牙齿。

“吓!”她摆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但目光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这不是吸血鬼的牙齿么,这东西在一百三十年前就被教廷列为二级禁运品了,未经许可的持有和交易会被判处永远监禁的呦~”

少年呸了一声,赶紧跑过去关上了门。

“瞎说什么,这批货物三百年前就到我店里了,比你们那个劳什子的条文早得多。”他冷着脸反驳。“至少有三个教皇曾经……”

“授予你特权,可以持有和用金钱购买这些危险品。”重小烟笑嘻嘻的接上了。她看到少年挺起了胸,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不过,听说你和几位枢机主教的关系特别差劲,他们都巴不得拆了你的店,把你扔进约束之地里去?”

“教皇是我朋友。”少年嘴硬着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胆怯了。“你来就是为了用这些毫无根据的传言吓唬我的?”

“我当然是来做交易的。”少女回答。“现金支付。”

少年听到“现金支付”四个字,眼眶里忽然亮起了光。

“你总算发工资了?”他放下手里的一个木盒,敲了敲自己的眼镜,眼镜上发出一层绿色的光。“说说看,什么大生意?”

重小烟看到他来了兴趣,也不急着答话,先是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然后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搭起一双腿。少年则一直跟着她转来转去,一脸渴望的样子。

“嗯……你听说过这附近有个叫希伯利安的老头子么?”她拖着长声问道。

“这种奇怪的名字,你该不会是特意来消遣我玩的吧?”少年一脸茫然的看着她。“说是老头,到底多大岁数?”

“其实也不大,比你稍微大点而已。”小烟的笑容里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

“比我稍微大点……”少年敲了敲脑袋。“这么说来好像确实听说过……希伯利安……好像前几天还有谁问过……”

“前几天有人问过?”重小烟颇感意外。“谁问过?”

“貌似是个名字怪怪的小美女……”少年嘴里不停念叨着“希伯利安”。“唔,到底比我大多少?”

“大个一千多岁吧。”重小烟满不在意的摆摆手。“记录是这么说的。”

“一千多岁!”少年猛的一惊,险些将自己店里的柜子撞倒。“等等,你说的难道是那个逆光的希伯利安?被掩埋三千年的吸血鬼?”

“是呢,好像是叫这名字。”小烟用一只左手支起自己的下巴,左足下的高跟不停踢打着。“怎么样,这生意能让你满意么?”

少年呆愣愣的站着,似乎被这个名字镇住了。

“唔……不敢做?”小烟眨了眨眼。“那我就去找一文了啊。”

她见到少年依然毫无反应,作势站起了身,慢悠悠的向着门口走去。

不出所料,当她走到第四步的时候,从她身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站住。”

她满意的转过头,歪着脑袋看着少年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静默之音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怕’这个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然后从旁边拿起一盏油灯将烟点了起来。

烟卷的前端烧了起来,紫红色的怪异云雾徐徐升起,不知道这只烟里装的是什么古怪种类的烟丝。

“说说看,你想从我这儿买点什么。”他从旁边踢来一个小木凳子坐了下去,然后用野心勃勃的眼睛打量着重小烟,从她长长的头发、明亮的双眸看下去,看过她结实的手臂和细长的双腿。“秘银铸造的长剑?带着新鲜树叶的圣树细枝?还是托庇斯教皇亲自制作的圣符?如果你出的起价的话,我可以直接帮你把希伯利安的心脏挖出来——不过善后工作就得你们自己负责了。”

“我要一打圣水,五袋驱魔箭,一把秘银匕首,十瓶最贵的回复药剂,五瓶潜能释放药剂……”小烟早有准备的将所需要的东西报了出来,而少年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封面上写着“重小烟”的小本子逐行的记录了起来。

“……还有圣弓‘耀目之辉’。”

少年的笔尖猛的折断。

“那把弓是非卖品。”他说。“绝不出售。”

重小烟也吃了一惊。

“非卖品?”她重复了一次。这可真怪了,按静默之音自己的话说,如果有人能出的起价钱,他早就把自己卖出去了。如果一件货物在他这里变成非卖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它被谁买走了?”她反应迅速的问道。

话刚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面前这家伙贪财如命、见利忘义,而且从来只打八八折,但出卖买家身份这种事儿还是做不出来的。

“总之是非卖品。”少年老板的声音果然阴沉了起来。“而且我劝你放弃使用弓箭的念头,希伯利安是一位使用魔法的大师,在远距离战斗中你没有任何机会。”

“你有什么推荐?”重小烟吁了一声,显然这样的情报她先前闻所未闻。“或许我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剑?”

“三百个金币。”少年支起三个手指。“首先你需要一份有价值的情报。”

“成交!”

大致来说,在教廷正式建立之前,人类的历史里只有一片黑暗。

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那样的时代都是毫无疑问的地狱。

横行无忌、肆意杀戮的魔族如同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从天而降斩下无数头颅。人类被迫成为魔族的附庸,他们如同被饲养在大地上的牲畜,用卑尊屈膝来换取一点点生的希望。

在无数代的牺牲和痛苦中诞生的,是现今被称为教廷的组织,这个组织最早是由九位英雄建立起的,至今在教廷的大殿里依然留有英雄们的雕塑。英雄们驱逐了魔,并在大陆的中心建立起巍峨的辉光城,以此为标志,人类终于获得了和魔战斗的力量。

在教廷建立后的五百年里,魔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败,被迫将大半土地归还给人类。然而那些土地之上所遗留下的魔之力量难以清除,那些扭曲的、黑暗的力量诱使许多人类背离了光明之路。

血族正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他们是普通人与黑暗力量相互结合的产物,具有各种可怖的能力:力大无穷、智慧绝顶、近乎于无穷无尽的寿命、能化身为蝙蝠在夜空里飞翔,并且能召唤各种魔物作为自己的臣属。

逆光的希伯利安正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血族,只不过久的有些超越人类的想象——他是血族之祖的第三代后裔,大概三千年前已经堪称超级巨星了。

真的是超级巨星,要知道当时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和魔每天的事儿就是把剑和爪子磨好了互相砍,人类打魔族,魔族打人类,人类打血族,血族打人类,血族打魔族,魔族当时忙着砍人类无视了血族……而希伯利安从朝气蓬勃的新生代血族一直混到有钱有地的大地主血族,所干的事儿只有两件:第一是逃跑,第二是搞科学研究。

他极度不喜欢战斗,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血族也像人一样性格各异,希伯利安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不想参与到打打杀杀中的家伙,可惜命运让他成为不人不魔的血族,他必须跟自己的同类一起投身残酷的战斗,毕竟赢不赢是能力问题,打不打是态度问题……所以他每次就象征性的打几下,然后直接跑路。

血族也不是什么道德标准严苛的种族,该逃跑的时候逃跑被看做是一种保持优雅的手段而被大众认可,但每次都逃、胜败都逃、开战两小时就逃这种事也未免不太地道,故而他的同类们都称他为“躲着光的希伯利安”,这是因为血族开战一般是在凌晨,而希伯利安每次在第一缕晨曦现身前就已经没影了。

希伯利安就这样逃啊逃的,终于有一天他发现没有同类再召集他参与战斗了。感到诧异的希伯利安第一次自发的走出自己的城堡,他终于发现,原来在他醉心于魔法研究的日子里,鼎盛一时的血族已经被杀戮到了绝种,能被杀死的都已经被杀死了,杀不死的也都被关到了地底或者教廷的囚牢中。

孤独的希伯利安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族了。在光明的大地上,他的城堡如同黑色的巨灯般被教廷死死盯住了。即使是他也明白,自己再也无法安心的搞研究了……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和他的城堡被一起埋葬。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教廷无法真正的杀死他,所以他被囚禁在地底,陷入了无止尽的睡眠之中。

“说的这么煽情,到底要怎么对付?”小烟有些苦恼的敲着脑袋。“沉睡三千年的吸血鬼……谁知道他在梦里有没有研究出什么新魔法。”

“这几乎是肯定的。”静默之音将自己矮小的身躯整个摊开,背后靠在一个种着水草的巨大鱼缸上。“如果按照正常的方法,即使红宝石龙复生,也未必能抓住他。希伯利安几乎能从教廷与血族的每一场战斗中纤尘不染的逃离——除了他的最后一战。”

这话题似乎变得很难继续了。

“我要控告他们,”重小烟气呼呼的说道。“每个月六个银币的薪水就需要面对这种大麻烦——就这几个钱还拖了整整二十四个月,至今没发下来!”

静默之音似乎也觉得有些头大。实际上,他正不住的揉着自己的头,似乎很担心到手的生意因为自己的诚实而完蛋。

“其实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他思索再三,有些艰难的开了口。“希伯利安还是有三个破绽。首先,相对于同时代的吸血鬼而言,他的身体并不强壮。不过就算是如此,比你强个十倍八倍还是肯定的……”

重小烟点了点头。她知道静默之音既然说了对方有三个破绽,就代表着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她能用得上的。

“第二点,”他支起两个手指。“希伯利安过于迷信魔法的力量了,这会让他的思维模式出现极大的漏洞,他只会用魔法解决问题——如果能暂时封闭他的魔法能力,那么至少在正面战里你还能支撑一些时间。不过禁声这种玩意儿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元素驱逐难度又太高,切断魔力源头更难。”

小烟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他继续说下去。

“第三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静默之音叹了一口气说道。“希伯利安沉睡了整整三千年,这之间他对外界发生的变化毫无了解,除了无人能比的魔力和至今领先的逃跑经验之外,其他任何方面的知识都是你更领先,也许可以考虑误导他一下……就算你告诉他教廷已经打下七层深渊,他大概也会相信的。”

“这不可能,你说了,他是个很强的魔法师。”重小烟冷静的反驳道。“他只需要用魔法汲取我的一小部分记忆,就会发现我和你在合伙骗他。”

“****什么事……”静默之音不满的嘟囔了一句,每次这女孩试图拖他下水的时候他就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名叫“郁闷”的心情。“他不会发现的,因为在三千年前,所谓的魔法还不包括各种精神类的法术,他是元素控制的大师,但对精神和记忆毫无办法。以你的演技,骗过一个睡了三千年的吸血鬼,应该没问题吧?”

“那我能不能直接丢一个催眠过去,让他以为自己是一只只吃胡萝卜的兔子?”小烟半开玩笑的问道。

“可行。”静默之音点点头。“不过等你那个催眠的时效过了,这只兔子就会像吃胡萝卜一样三口两口把辉光城啃掉。寿逾三千年的吸血鬼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小家伙们完全不同,他曾经经历过血族的全面崩溃和灭绝,心脏都被挖出来过一次,别说是你的催眠,就算是千舞樱洛在这里……”

他正气势汹汹的讲着,忽然语气一滞,似乎“千舞樱洛”这个名字触犯了什么禁忌。

“千舞樱洛?那是谁?”小烟有些惊奇的问道。

“我见过最强的精神和幻象操纵者。”静默之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总之你别想用歪门邪道的方式骗过希伯利安,三千年的时间能赋予任何一个最普通的人类不可忽视的力量,何况对方是第三代的吸血鬼。”

话已经说到这里,似乎是很难继续下去了。静默之音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等着小烟放弃。而小烟则闭着眼睛思考着,似乎还在努力的寻找着那个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的完成方法。

老旧的座钟敲打着,指针绕着表盘旋转了一周又一周。这座钟颇为奇怪,它的指针速度时快时慢,有时甚至会向后退一退。

光线愈发昏暗,灯光也愈发摇曳,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重小烟忽然向侧边一歪,鼻中响起轻微的鼾声。静默之音也没说话,实际上他的涎液早就从嘴角里流出来了。

面对着逆光的希伯利安这种可怕敌人的两人在沉思当中居然……不约而同的睡着了。

然而就在这时,座钟的一支指针忽然在原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座钟的台座里猛然伸出了一只木雕的小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鸟猛的张开口,如同身受剧痛的人类般大声叫了出来。两个睡梦里的人猛然惊醒。

静默之音猛的跳了起来,一拳捶在座钟上,随着一声悠长的呻吟,木鸟钻了回去,指针继续运行。

“该死,这东西难道又出故障了……”他颇为头大的回头对小烟说。“你没被吓……嗯?”

小烟正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静默之音似乎吃了一惊,他赶忙半蹲到小烟身前,仰起头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睛。

“重小烟?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记得你的任务么?”

“记得。”小烟有点木讷的回答。“而且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

“对付谁?”静默之音追问道。

“逆光的希伯利安。”小烟回答。“老板,拿支笔给我。”

静默之音从旁边拿过一支黑色的羽毛笔和一张纸递给小烟,小烟在纸上刷刷的写下了三行字。

静默之音走到她身边,看着纸上的字。

“我需要这三个人,”重小烟俯视着他,认真的说。

“字写得真难看。”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鄙夷重小烟的机会,但并未对纸上的东西发表任何意见。

“还有一件足够强力的魔法物品。”小烟继续说。

“本店应有尽有。”静默之音已经开始在他的记录本子上抄写了起来。“但你要考虑下自己的支付能力。”

“活了三千余年的第三代吸血鬼的血液值多少钱?”她说。“枢机主教大人只要一颗心脏,其余东西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只要你吃得下,尽可以随意取。”

“成交。”静默之音悠然回答。“愿神保佑你。”

明灭馆里总是十分阴暗。珍贵的书籍和资料被成堆放置在不见光的密室里,抄写员们每隔五十年左右就将它们取出来誊写一份,看守者则每十年一次打开密室的门检查。在除此之外的时间里,它们就如同沉入海底的遗迹,永不与它们的创造者和使用者相会。

现任看守者名叫天奴,她大概已有十年不曾关注过外面的世界,专心致志的重复着她繁重的工作。作为看守者,她所面对的不只是居心叵测的访问者和不请自来的潜入者,还有地震、水流、暴风这样的自然灾害。相对各类书籍中记载的永不褪色的知识和历史,作为媒介的纸张、布帛和竹木未免太过易坏。

所以当重小烟报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这位看守者并无任何特别的感受。

“血族建筑资料。”她重复着小烟的需求。“何时?何地?”

“唔,三千五百年前,大沙海附近。”小烟谨慎的回答,明灭馆确实是她惹不起的势力。“那吸血鬼的名字叫希伯利安,逆光的希伯利安。”

“逆光的希伯利安。”天奴又重复了一次。“有。”

她摇了摇手腕上的一串铃铛。过了一会儿,两个穿着黑色铠甲的人走了来,低着头等待她的命令。

“76馆,《马扎龙旅行日记》第十二卷。164馆,《血族战争》第七、九、十八卷。346馆,《血亲名录》简版。427馆,《吸血鬼建筑风格分析》。881馆,《密言城堡图录》。”

她吐出一长串的书名后,两个黑甲人沉默无声的走出房间。

要寻找那些书大概需要很长时间,而看守者实在不像是个会参与到聊天中的人。小烟是个活泼的人,最头痛这种局面,只好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进门的声音,急忙睁开了眼。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回来的不是黑甲人,而是一个穿着学者袍服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法,而是递上了一张信函。小烟也偷偷瞄了一眼,这张信函她刚刚也有一张,是一封按照标准格式填写的文件,用以向明灭馆阐述自己的身份和拜访的目的。但那一张似乎比自己的这张要高级许多,纸是最好的羊皮纸,周围还涂着金色的花纹。

看守者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知道此事,然后将羊皮纸递了回去。

“请客人进门等候。”她命令道。

学者接过羊皮纸,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在他转身的时候,小烟看到他背后画着一个开了一条缝的圆环。

“那是什么意思?”她的面色忽的有些发白。

“吾等是知识的记录者和文明的传承者。”天奴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稀有的自豪与荣耀感。“人类文明的保存很难,而断绝却很容易。世界会终结和重生,人类会灭亡后重现,但文明的失落是不可回复的。天缺之环用以自警,让吾等牢记,职责在身,一刻不能松懈。”

“你们……我是说,明灭馆,曾经参与过对魔族的战争么?”她迫不及待的继续问道。

“吾等从未离开过战场,此处即是战场。”天奴以手扣心。“世俗的战场是教廷的地域,而文明的战场才是吾等牺牲之所。”

两个黑甲人推着装书的车子走了进来。天奴一一捡起翻阅,而后放回原处。

“全部抄录。”她嘱咐道。

两个黑甲人推着车走了出去。

“请出门等待。”天奴温和的说。刚刚的谈话似乎让她对小烟有了些许好感。

小烟点了点头。资料即将到手,接下来还要继续寻找另外两个人。

只是那个叫做“天缺之环”的图案,在她脑海里反复浮现,难以隐去。那图案到底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呢?

砖石和泥水在人群之间来来去去。紫璃站立在平台上,看着前方的城堡的基地已经建起。

“努力干!今晚之前要盖完地基!”她狠狠的抽了一下手里的鞭子。“不许坐下!给我站起来!”

劳工们在鞭子的威慑之下纷纷站起来。这女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愤怒的狮子,它们可不想承受这人的怒火。

“一!二!三!”

随着吼声,一根高五层楼的柱子被竖立起来,一群长着獠牙、皮肤发青的怪物们围着那根柱子一边笑一边跳着。

“不要放松!”紫璃脸上也现出些笑意,但还是继续督促着。“继续干啊!今晚加餐!”

最后一句话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吃到肚子里的饭总是最有价值的。各种长着两个头、长尾巴或者四只手的劳工们纷纷欢欣鼓舞,用各种奇奇怪怪的语言欢呼着,一时间“阿拉”“那塔拉”响成一片。

紫璃满意的走下平台,顺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旁边的人则立刻捧上了几个记账的大本子。

紫璃将账目拉开,拿起一根笔开始一项一项的检查起来。

“饮食开销太高了。”她指着其中一行说。“比上个月提高了一成,怎么回事?”

“您刚刚招收了十个半龙人……”旁边一个矮个子的兽人有点怯懦的回答。“他们的饭量特别大……”

紫璃瞪了他一眼,兽人连忙识相的闭上了嘴。

“给我盯紧点那几个半龙人,敢偷懒就狠狠的打。”她吩咐道。“不然我就让他们滚回监狱里烂掉!”

站在她旁边的几个兽人唯唯诺诺的应着,几乎都要跪倒在地。她冷冷的哼了一声,看过整个工地,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一人敢吭声。

紫璃满意的点了点头,顺便在空中挥了挥自己手里的鞭子。不过就在这时,有个不识相的矮个子兽人忽然跑了过来。

“头儿,头儿!”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着。“有人要见……哎呦!”

“叫什么。”紫璃收回自己的脚。“站起来说。”

矮个子兽人捂着大腿站了起来。

“头儿,有人要见你,她说自己是从教廷来的。”

听到“教廷”这两个字,附近的兽人们一齐吸了一口凉气。

“教廷的人?”紫璃面色严肃。“赶紧请进来……不,我亲自去迎接。”

大约一刻钟后,紫璃在工地附近的一件小屋里见到了教廷来的使者。不过这位使者和她猜测的大相径庭:这女孩个子不算很高,穿着一身皮甲,踩着一双皮质靴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让她不由得有些轻视之心。

“尊使是哪位主教派遣来的?”她先声夺人的问道。“我是紫璃,奉命在此修建一座要塞。”

“命令已经取消了。”小烟回答。“马兰主教已经被召往紫罗城,他被发现私自囤积大量违禁物品,并且在未经过申请的前提下修建私人用要塞。”

即使紫璃这样天天和一群囚犯打交道的人也被这些罪名弄得大吃一惊,马兰主教多半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了。

“命令在哪里?”紫璃问道。

小烟将自己刚刚伪造的文件拿了出来,在紫璃眼前晃了一下。

“教皇陛下已经下达命令,将你和你的建筑队调归枢机主教雾。饮大人管理,而雾。饮大人仁慈的将你们暂借给我,助我完成一项紧急任务。”她一股脑将自己编出来的程序全说了一遍。“立刻把你的建筑队集合起来,跟随我去往任务地点。”

紫璃思索着。这人看起来是个恶魔猎人,而所有恶魔猎人都是教廷的精英,这点毫无疑问。但雾。饮枢机主教第一不管理教廷的监狱和囚犯,第二不介入各地的圣堂和分支机构,这命令实在太过奇怪。

“抱歉,按照程序,在马兰主教不在的情况下,我只服从千祭枢机主教大人的命令。”紫璃带着些试探意味的回答。“请恕我先行向枢机主教大人确认此事。”

“我没时间听你推脱。”小烟不耐烦的回答。“要么现在立刻集合你的队伍,要么你就等着爬到辉光城向教皇陛下谢罪去。”

紫璃踌躇了一会儿,决定换个方式再试探一下。

“是的,大人。但我现在一个多余的子儿也没了。”她说。“马兰的命令已经掏空了我的口袋。”

“雾。饮大人已经同意拨款。因为是紧急任务,他多加了两倍的预算。”反正是雾。饮的钱,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我已经从附近的圣堂调到了足够的钱,随时可以转到手里。”

多加了两倍的预算!这句话成功的粉碎了紫璃最后的一点怀疑,她仿佛已经看到闪耀的金币成箱堆放在自己眼前。

“请您宽恕我先前的无知和怠慢,大人!”她半跪在地,高声说。“我立刻聚集我的队伍,从此听候您的差遣!”

“很好。”小烟满意的回答。“雾。饮大人不会忽略你对教廷的忠诚的。”

第二个人到手。她看着紫璃毫不怀疑的走出去召集她的兽人劳工们去了。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傍晚悄然来临,劳作了一整天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走进那家名叫竹兰的小酒馆里,要上一杯麦酒或者葡萄酒喝。

教廷是反对酗酒的,某一任教皇规定在劳作日里所有酒馆都只能出售酒精含量很低的甜酒。但石墙镇是个偏僻的小镇,除了偶尔有几位牧师恰巧路过之外,整个镇子的神职人员就只有一间狭小圣堂里的三个人,一个快要走不动的老神官和两个年轻的见习神官,他们除了自己限于规矩不能饮酒之外,是不会去阻止其他人享受生活的。

石墙镇里充斥着各种逃犯、边缘种族和放逐者。他们大都是在正常的社会里无法安心生存,但又渴望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没有彻底倒入黑暗一方的勇气的人或者半人。这里距离魔族的领域很近,每当魔族侵入,这个除了一面石墙之外别无其他防御的小镇就会被变成废墟。

可是每次魔潮退去之后,又会有很多新的逃离者来到此地,在那面石墙里建起他们的房屋,组成他们的家庭。

重小烟知道这个地方实属偶然,归根结底是因为她的顶头上司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枢机主教,经常交给她一些凶险异常的任务,比如说去近距离观察魔族的动向。而石墙镇是她在完全脱离人类社会前能找到的最后一个据点,虽然这里的人不祷告,也不怎么敬神,但至少他们讲道理。

建筑图纸和劳工是不难找到的,但她还需要一个不怕死、并且在危险中保持冷静的人,一个经验丰富的侍者。重小烟自己就是一个思路敏锐(但每次都会在重要的问题上产生疏忽)、胆识过人(因为很多时候意识不到自己的境况到底有多危险),而且特别能打的人,但她从来不懂怎么照顾别人,也不懂怎么接受别人的照顾,对她来说旅店里有人帮她铺个床端个饭菜或者她在任务途中丢给乞丐几个铜板已经算是和他人互相照顾的极致了。

她推开酒馆的门。酒馆老板是个长着长胡子的中年男人。

“哦,来自西方的旅行者?”他看着小烟身上的装束,有些警惕的看着她。“房间已经没了,你另找其他地方住吧。”

“路过喝杯酒。”小烟毫不理会的走了进去,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了下。“三杯麦酒。上次那个咖啡色头发的姑娘还在么?”

老板十分警惕的看着她,但小烟只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思考片刻,还是送了一杯酒来。

“我要的是三杯。”小烟看着他把麦酒放在自己面前。

“这杯是我请的。”老板挠了挠下巴上的胡须。“你对破钰有兴趣?”

“她叫破钰?”小烟念了几遍这名字。“怎么,她死了?”

石墙镇曾经有过的大部分居民都不会迎来安宁的死亡,他们中有些人死在魔族手中,还有些被教廷的恶魔猎人们杀死。

“她在自己家里。如果你快些的话,也许还来得及。”老板回答。“她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哦。”小烟猛的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的站起身。“谢谢你的酒。”

她大踏步走出酒馆。门外的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她抓着几个人问清了破钰的住址,然后顺着石墙走了大概一刻钟,终于走到了一顶小小的木屋旁边。

说是木屋,但其实不过是几块木板和一堆干草拼出来的栖身之所罢了。木屋没有门,只有木板之间留出了一个空处,大约能容一个人进去。然而这对于一个有恶魔血统的逃亡者而言,已经是很不错的住宅了。

小烟走进屋子里。屋里没有灯,十分昏暗。她看到一个女孩正坐在她面前。

“你是教廷来的人么?”她问道,两颗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小烟吃了一惊,蹲下身来。这小姑娘看起来和自己岁数相近,五官很精致,只是穿着一身很旧的、打了许多补丁的布衣服,怀里抱着一张画。

“我是教廷的恶魔猎人。”小烟回答。“你是破钰?”

她依稀记得这姑娘,上次她来的时候,小姑娘并不是这样的样子,当时她满脸幸福的笑容,说话时总会露出那口洁白的牙齿。

小姑娘听了她的问题,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小烟来之前想到过很多种可能性,但惟独没有想过这种尴尬局面。然而她的时间并不富裕,此刻紫璃和她的建筑队正在金钱和权势的驱使下,按照她从天奴那里拿到的图纸日夜赶工,再过十天时间,逆光的希伯利安就将苏醒。

“我来帮你一个忙。”她勉强开了口。“我带你回家。”

“回家?”一粒泪珠从她眼中滴下。“我的家早就没了,早就被你们毁掉了……”

“我带你回家。”她重复了一次,既说给女孩,也说给自己。“我能恢复你家族的名誉。”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女孩,上面签着雾。饮枢机主教的名字——虽然目前是伪造的,但她会把它变成现实。

“我能让你回到阳光下,回到你的家乡去,你能平安的长大,能清白的嫁人——虽然不能生孩子。”她一项一项的说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为你在圣堂里找一份差事,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拥有着一切。”

“我不走。”女孩绝望的看着她。“你们都是坏人,你们杀了我爸爸和我妹妹,还有我爷爷。”

“不是我做的。”小烟生硬的回答。“但我可以为他们平反,把他们重新安葬在神圣的墓地里,让他们获得永远的静谧。”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怀里的那张画。

小烟也低下头。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铅笔画,上面画着三个人,一个高个子的大人和两个长头发的小孩子。这张画很潦草,而且线条已经模糊了,但小姑娘死死的抱着画,就像是拥有了全世界的珍宝。

小烟心里猛的一颤。她从小一个人住在教廷里,从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但想到自己是战争中的孤儿,恐怕亲人们已经死在魔族手里了。她从来不知道被亲人爱护的感受,也没感受过爱护亲人的心情。

她无话可说……恶魔和人类的战争持续了太久,从她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时代之前就已经开始,直到现在还未结束。任何具有恶魔、吸血鬼和其他邪恶血统的生物都是死罪,这是教皇定下的命令,只有其中少数被认定为投身光明的才能得到赦免——但他们依然被禁止留下子嗣。

所以她只能踌躇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破钰的肩。破钰低声的抽泣起来。

没用吧……她不明白女孩的心情,也没法带给她什么。如果女孩不答应她的条件,多半还是会死在教廷的其他人、或者就是她自己的手里;而如果女孩答应了她的条件,希伯利安却没有被她骗住,那么她还是必须放弃女孩独自逃离。

无论怎么样,都没法救下她来……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力感,悄悄将手缩了回来。

然而她没能收回手,那只手已经被另一双小手抓住,小手的主人抱着她的胳膊,额头紧紧的贴在她的手臂上。

“爸爸……妹妹……”她嘴里喊着含糊的词,泪水不住的涌了出来。“呜呜呜……妈妈……妈妈……”

小烟叹了一声,坐了下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用左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跟我回去……你很快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的……”

破钰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忽然张开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仿佛是要将过去十八年里遭遇的所有痛苦和梦魇全部赶走。

可是女孩并没有看到,抱着她的人眼里,似乎也有一粒泪在轻轻荡着,将那些说不出口的真相化作了那咸咸的味道蕴藏其中……

流星陨灭于天际。血与圣光构成了这战争的结局。

最后的血族被关在囚牢中,他死死握着铁栏,牙齿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伤口,血红色的泪水从他眼中滴下。

逆光的希伯利安。他终于得到了和他名字一样的结局,那光从他身旁擦过,带走他的宗亲们,也毁去了他的一切过去与未来。

而那囚禁了他的,正是他自己的愚蠢与麻木。

他猛的从睡梦中惊醒。

此时正是黑夜。

“您有什么吩咐么,伯爵大人?”他的女仆已经站在他面前。

希伯利安坐了起来,轻轻扶着自己的额头。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道。“过午夜了么?”

“还有一刻钟,大人。”女仆温顺的回答着。“您只睡了四个小时而已。”

希伯利安点了点头。对于大部分血族而言,白天才是正常的休息时间,但他沉迷于各种实验,时差几乎永远是错乱的。

“拿一杯茶来。”他吩咐着。

“是。”女仆回答道。她走出门,然后推着一辆车进了来,车子上是温热的茶。

希伯利安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一次看到了幻觉,仿佛有一个恶意的梦魇在跟他开玩笑。结果是他很难从自己的梦里摆脱开,几乎完全记不得原本的自己了。

“现在是什么时间?你叫什么名字?”他询问道。

“二七七年,霜月十四日。”女仆熟练的回答。“我是您的仆从,您为我取名破钰。”

破钰么?他思索着。我什么时候起过这种奇怪的名字?这名字真是难听得很。而且二七七年……怎么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似乎经历过在此之后的时间。

然而这些怀疑并未持续很长时间,他偶然间扫过破钰衣服上的一颗小小的黑珍珠,随即就觉得自己清醒了起来。是的,他确实有一段时间喜欢从字典里翻出奇奇怪怪的词来给自己的仆人们赐名,现在的时间也差不多在二七七年左右。

他放下茶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仆。他依稀记得上次见到这女孩的时候,她的年龄并不大,但是很喜欢笑。没想到再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成年了,胸脯变得挺拔,臀部也圆润了起来,看起来顺眼多了。

“瑞恩斯坦伯爵的使者已经等候一整天了,大人要见她么?”破钰询问道。

“瑞恩斯坦?”希伯利安有些诧异的念着这个名字。“他的使者?被我晾了一整天?唔,我这就去见……等等,今天是霜月十四日?”

“是的,大人。”破钰按照先前重小烟告诉她的那样坚定的回答。“马上就要到霜月十五日了。”

希伯利安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喜悦。

“等一会儿再去见使者,带我去画室吧。”希伯利安吩咐着。“走吧。”

破钰应了一声“是”。先前的一切进行的很顺利,希伯利安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经历过一次二七七年了,这一定是她的父母和妹妹在保佑她。但画室是建筑队未能完全完成的地方,即使是明灭馆的资料也未对那间不大的屋子留有记载,她诚心期盼着希望那颗黑珍珠的效用足够强,至少等她将希伯利安带到小烟面前。

父亲,母亲,还有小妹,请保佑我。她一边在前方带着路,一边在心中祈祷。你们是我的神,我愿意用我四分之三的爱将你们的名字刻在我心的最深处,只求你们能让自私的我将剩余四分之一的心意留给我自己,还有那位胸膛温暖的重小烟。

破钰停在门前,伸出一只手,心情忐忑的向着那扇门推去。

“等等。”吸血鬼忽然叫住了她。“不要动。”

小姑娘愣愣的停住了手。

吸血鬼走上前,轻轻将双手放在那扇门上。虽然他并不知道,曾经的那间画室已经在三千年前被冲天的圣光烧成了粉末。

“我回来了,西妮雅。”他有些哀伤的笑着。“我能……进去么?”

没有人会回答他。这间崭新的画室里空空如也,甚至地面上石板的粉尘还未清理干净。

然而吸血鬼似乎真的想等到什么回答,他一动不动的闭着眼睛,十指贴在那扇门上。

破钰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她知道自己面前的怪物是谁——活了数千年的吸血鬼,在他和教廷的决战中,多达三位数的牧师、圣骑士和恶魔猎人被他那双白皙的手所编织的杀戮魔法葬送。如果他知道我们在欺骗他……此刻她心中并无一丝罪恶感,只有深深的恐惧和努力维持的一点点决心。

“生气了么,西妮雅……原谅我吧。”吸血鬼喃喃自语着。“抱歉,请再原谅我一次吧……我要进去了,只是看看你就好,真的。”

他推开了那扇门。

破钰的心几乎要停滞了。他还是进去了,而且下一秒他就会发现这个房间里空无一鬼……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吸血鬼走进了那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对着满屋的空气,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是悠长的叹了口气。

“破钰。”他问道。“我有多久没来这里了?”

“我,我记不得了。”破钰心惊胆战的回答。“好像……也不算很久吧……”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大错,只凭这一句话吸血鬼就会发觉这里的异常。

她看到吸血鬼耸了耸肩,然后双膝微微弯曲,似乎是要立刻转身捅自己一剑——然后就坐在了地上。

“一定是很久了吧。”他自言自语的说,似乎突然忘却了破钰的存在。“对不起,我总是记不清时间……又把你一个人晾在房间里,你会怪我么?”

破钰有些胆怯的向后退了两步。她对魔法并没有什么了解,但至少她一直以为一个魔法大师不应该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

“很多话想跟你说,但真的进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刚刚瑞恩斯坦又派了人来,我还是不太想参加那场战争,毕竟那是你的同族……可是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战败了,所有人都死去了,你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可能是祖先在警示我吧,他以前对我那么失望,我以为我再也得不到他的关注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活像是个嘴被整整缝了一年的话唠。

“你的画又腐朽掉了么,我原本就知道,没有纸张能承载你的美丽。”他轻轻捂着自己的眼睛。“我把你留在这里,你会恨我么?还是说,你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

几粒红色泪珠从吸血鬼血红的眼睛里滴落,敲打在地板上。

“可是西妮雅,请原谅我的自私……”他带着哭腔说着,如同虔诚的信徒在圣堂里忏悔自己的罪过般,这幅场景让在一旁轻轻发抖的破钰都觉得十分可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即使你不再对我说话也好……”

他挥了挥手,展开一张洁白的羊皮纸,随后又变出一支黑色的羽毛笔。他轻轻握着那支笔点在羊皮纸上,然而却无法画下去。

吸血鬼的手指不住的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一笔也画不出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痛苦的喊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记不清……为什么……”

他扔下那支笔,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哭了出来。血色的泪水将他的衣襟染成鲜红。

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沉睡了三千年,他的同族已经死难,他的城堡已经坍塌,连他的记忆也都消亡,只有他自己和那颗黑珍珠执着的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的距离吧。

“大人……”破钰有些胆怯的走上前。“瑞恩斯坦伯爵的使者……”

她看到吸血鬼抬起头,露出一双腥红的眸子。

“你会画画么?”吸血鬼问。

“啊……啊?”

他将那支笔捡了起来,递给她。

“帮我画一幅人像。”他说。“来吧。”

这是破钰已经经历的人生里最神奇的一幕。她在一座用十天时间仓促盖起的吸血鬼城堡里,拿着从未接触过的洁白的纸和华贵的笔,在一个吸血鬼的命令下一笔一笔画着一个她从未见过、也不可能见到的人。那吸血鬼只会说出“美丽”、“高贵”,乃至于“善意”这样的抽象词汇,然而她却好像能从这些模模糊糊的字眼里寻找到那个人的真正样貌。

当破钰将笔放下的那一刻,她看到吸血鬼的眼睛闪着光。她也禁不住打量起自己的作品,然而这幅画却让它的作者大吃一惊:她真的见过这个人,在无数个夜里,她看到这个人抱着自己,在她耳边讲着那些美丽的童话。

是她的母亲。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如此善良,如此的遥远而又如同在她身边永恒的守护着她的母亲。

吸血鬼从她手中夺去了那幅画,轻轻抱在自己怀中,轻声的唱着不知名的歌。许是他的“西妮雅”真的与破钰的母亲相貌相仿,也或许是希伯利安已经忘记了西妮雅真正的长相,他如此微笑着流泪着唱着,如同西妮雅就在他身边。

小烟坐在空旷的厅堂中,半个身体躺进沙发里,两只脚一上一下的搭在茶桌上。

第一次走进血族的城堡里,这感觉真是奇怪透了。与世隔绝的学者?凶残冷血的屠戮者?被时光遗弃的可怜人?每当她想要给即将面对的强敌一个定义,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就从心底浮起。

一个被自己抛弃的吸血鬼,连城堡都是被自己的敌人伪造的,每当想到他的境况,小烟就感到一阵发寒。她不禁感觉到滑稽。这吸血鬼曾经杀死过多少无辜的人,她怎么会为这种残忍的魔头感觉到可怜呢?更何况现在即将面对这可怖敌人的人就是她自己。如此想着,她立刻收拢了无聊的情绪,仔细琢磨起自己的事情来。

吸血鬼已经苏醒,接下来,那颗黑珍珠会让他陷入幻觉之中,破钰会消除他余下的一点点怀疑,而后自己将以使者的身份诱使他进入他自己的藏宝室中,在那里,吸血鬼会被藏宝室里布置下的无数机关和陷阱消灭。

反复的回想了几遍计划,小烟感觉到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而后,她终于听到脚步声传来。

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稳健有力的声音,这是破钰的脚步,说明她现在的情况尚属稳定;另一个是轻浮的,如同微风吹拂般的声音,那是吸血鬼的,大法师们总在自己的身上附着着各种方便的魔法,他们在行走中都很少接触地面。

小烟将脚收了回来,摆正坐姿,努力让自己的表情舒缓、优雅起来。

精致的门被推开了。破钰低着头走了进来,让在一边。她在站稳前,悄悄对着小烟眨了眨两次眼,示意自己的进展稍有失误,但大体顺利。紧接着,面色苍白、两眼凸出的吸血鬼希伯利安也走了进来,坐到了小烟对面。小烟站起身,向着希伯利安致敬。

“尊贵的源神之嗣、密言城堡领主、千幻沙海伯爵、真理之殿的秉烛人、秘法的驾驭者,逆光的希伯利安阁下,您的血亲、源神之嗣、新月城堡领主、暮色丛林伯爵、要塞的看守之人、剑刃的舞者、赤牙的瑞恩斯坦大人派遣我向你送达他的问候和敬意。”

希伯利安勾了勾手,示意让她抬起头来说话。

“我的血亲为何不亲至此地?战况已经紧张到这个程度了么?”他问道。

“战争的天平在向着源神的方向倾斜。”小烟谨慎的回答。“但瑞恩斯坦大人希望能用更小的伤亡确保胜利。”

说话间,破钰已经推着茶走了来,为瑞恩斯坦送上混着处女鲜血的红茶——血其实是她自己的。

瑞恩斯坦抬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血的味道能让他的思路活跃起来——但也会更加的激动、更难察觉到周围的异常。

“瑞恩斯坦希望我怎么做?”他抬起头扫了小烟一眼,目光中带着凛冽的寒意。“他认为我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地方么?”

“瑞恩斯坦大人希望阁下能从沙海出发,在五日内到达燃烧之塔,并在塔前阻住人类的援军。”她一五一十的按照教廷流传下的资料里的记载说着,感觉像是在表演一场历史剧。“那支援军大约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左右,至多不超过两千三百人,其中六分之一是恶魔猎人和圣骑士,大约五百人是牧师。”

“瑞恩斯坦对我真有信心。”他不徐不慢的说。“但我显然需要海戈莉丝或者梵塔尼莫的支持。”

破钰也给小烟端来了一杯茶,小烟装模做样的喝了一口,虽然她并不喜欢里面的血腥味道。

“海戈莉丝伯爵大人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待了,”事实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女吸血鬼在那场大战后东躲西藏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被教廷杀死了。“梵塔尼莫子爵已经在前线受了伤。”而且我还知道这伤最后要了他的命。“但瑞恩斯坦大人劝服了凯拉菲路子爵作为您的助力,子爵应该会在明日之前抵达。”那只胆小的吸血鬼在逃亡的路上被生擒活捉,最后烧死在神像前了。

这场荒谬的对话真是毫无价值,小烟清楚的知道这点。但眼前的吸血鬼并不晓得这场他没参加的决战早已结束,他依然傻呆呆的权衡着自己的行动。

破钰走来为希伯利安换了杯红茶。小烟注意到希伯利安似乎很信任她,这代表着她的作战计划的成功概率又提高了不少。至于不成功会如何,她目前还不想考虑。

希伯利安下意识的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红茶的热气冉冉升起,他在雾气中细细琢磨着。

“瑞恩斯坦这次真是太慷慨了。”他最后回答说。“但他真的不打算让我去前线助他一臂之力?凯拉菲路可以忽略不计,但海戈莉丝是和我不相上下的大法师,拖住教廷的援军不成问题。”

“瑞恩斯坦大人是这样对我下达命令的,他希望您前往燃烧之塔。”小烟礼貌的回答。“不过他另有一封信函给您。”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静默之音代写的,除了他这种曾经和赤牙的瑞恩斯坦讨论过书法的人之外,这世上恐怕找不到几个能写一手漂亮的吸血鬼文字的人了。

希伯利安接过那封信,仔细的检验了上面的纹饰和字体,打开蜡封,取出信纸。信上的内容并不算案很多——瑞恩斯坦是绝不会多写一个虚字的奇葩吸血鬼,这真是为三千年后教廷的恶魔猎人伪造他的信件提供了无上的方便,希伯利安大概用了不到三分钟就读完了一遍,然后他又从头到尾的确认了两遍。

“瑞恩斯坦对你很有信心。”希伯利安重新打量起小烟。“他认为你能将‘夜空之翼’平安带走。”

“承蒙大人的信任。”小烟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了起来。计划即将走向关键之处了。

“夜空之翼确实还在我这里。”希伯利安说着。“我为它施加了许多保护,确保除我自己和比我更强的吸血鬼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将它取走。但黑夜即将暂时结束,我建议你在城堡里留一天,等到永恒的黑夜再次苏生时再取出它。”

“瑞恩斯坦大人希望我能尽早完成我的使命,”小烟反对着,实际上她岂止不能再等一天,一旦太阳升起,吸血鬼发现异样,她就死定了。“我想现在距离黑夜暂时结束还有两个钟头。”

“好吧。”希伯利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但他出奇的没有再反对。“跟我来吧,我们现在就去取……”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破钰忽然再次走了进来,面无血色。

“大人,外面有一位自称是您的同族的人,”她抚着胸口,喘着气说。“她已经……”

“进来了。”从她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晚上好啊,大家。”

这女人——不,应该说还只是个女孩,个子看起来比小烟还矮了一头,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衣裳,短发散散的落在肩上,脚下踩着一双黑色的皮靴,看起来是个装备精良的旅行者。

“希伯利安阁下,找你真是不太容易。”她先声夺人的说。“我想你不认识我,但我身体里有的东西你应该会感到熟悉……”

希伯利安扭过头,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吸血鬼就是一种对屠杀坦然处之但却会因为别人脚上的泥脏了自己的地板能耿耿而坏的奇葩生物。但当他看到少女的时候,面色一下子就变了。

“瑞恩斯坦和海戈莉丝的……”他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你是第几代?”

少女优雅的走到他身边坐了下去,将右脚搭在桌子上。

“我懒得算,总之从辈分上算,比你要小很多了。”她舒适的躺在沙发上,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城堡,侧过头来看着希伯利安苍白的面容,嘴角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相信是足以和你并称的血亲都被你牢记在心了,对吧?血族最强的魔法大师,希伯利安伯爵?”

这几句话让希伯利安吃了一惊,但在他对面的小烟则更为诧异,她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瞧了一眼破钰,但破钰的表情比她还要夸张,好像被吓得够呛。

“辈分小很多”明显宣示了来者的身份,她是个吸血鬼……但这里怎么会还有一个吸血鬼么?而且是一个让希伯利安都露出惊诧表情的吸血鬼?在她忙于找人修建这座城堡的时间里教廷难道出了什么事么?

然而就在此时,坐在她斜对面的少女却忽然对她眨了眨眼,笑容也变得俏皮可爱起来。这个善意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自我介绍一下。”少女说。“我的名字叫木槿白,嗯,三心二意的木槿白。不过,这个称呼目前还有那么一点点缺陷……因为我还少一颗心。”

“你打败了瑞恩斯坦?”希伯利安问道。“不算是打败。”木槿白回答。“我和他谈判,然后用某些条件换取了他的心的使用权,时间五十年,仅此而已。”

心的使用权?听到这句话之后,破钰无声的向后退了几步,几乎要瘫倒在地。

“但海戈莉丝是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谈判的。”希伯利安深吸了一口气。“她绝不会放下她的高贵。”

“是啊,那位大姐姐真的很坚强。”木槿白带着些许赞叹和羡慕的回答。“但我并非抢夺,也不是乞求,而是等价交换,所以她最后还是被我说服了。”

“你自己的心呢?”希伯利安指着她的胸口。“被谁拿去了?”

“忘了。”木槿白回答。“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只剩下一个黑洞。我想我是被某个我信任的人背叛了,因为那颗心曾经的位置,还留着刺骨的疼痛。”

希伯利安点了点头,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追问。

“破钰,”他叫道。“帮我照顾使者,我要和这位年轻的血亲玩一局游戏。”

“抱歉,我能做一次观众么?”小烟急忙站起身。“这游戏大概会很有趣。”

“好呢。”木槿白笑着回答。她真的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容,让小烟禁不住怀疑她是个假冒的吸血鬼。“有观众的话,游戏也会变得更有趣吧。”

“无妨。”希伯利安也点了点头。“那么,破钰,带我们去实验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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