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冯念秋私自带他到锦瑟的陵前,让他认清锦瑟已死的事实,长风一定会以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便是她。
她说话的语气、她周身散发的气势……真的很像。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这样不切实际地幻想。一次次将陌生的女人当做是她,一次次失望痛心,真的够了。
长风摇摇头:“不必。”
“矮~”女子不肯罢休,绕到他面前笑眯眯道,“讳疾忌医可不好,来来来,我给你看看。”
说着,便去捉长风的手腕。
令人心悸的指尖划过手腕,长风皱眉侧身躲开,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们这样欺负一个瞎子,有趣吗?”
看他惶惶然的愚蠢模样,看他被搁在地中央指指点点却无处可藏,看他四处乱撞找不着边际,当真那么有趣吗?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只剩两道炙热的视线在他身上粘滞不散,长风愈发不自在,忽听得女子道:“放心,除了娃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语气侬软,竟像是某种暧昧的暗示。
长风一怔,忽觉脸颊燥热,胸口更是随之窜上来一阵怒气。
真是人善被人欺,墙倒众人推。
就连隐居在这深山老林里,竟也有人找上门来欺辱。
真是,可悲。
他吸了口气,将这恼意悲凉生生压下。
这些人他是惹不起的。不,如今,他谁也惹不起。
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长风勉强翘唇道:“令郎尚未满一岁,他母亲如何没有陪在身边?”
他这样一说,无非是想提示女子,她已有夫儿,实不该如此轻佻。
女子却悠然叹息:“可惜,我做了惹他伤心的事,他离家出走,不肯理我了。”
她有意顿了顿,方继续道:“我这次便是千里寻夫来了。”
长风柔和一笑,道:“你既是这样有心,一定会获得他的谅解。”
“真的?”女子边说边更凑近他,低语道,“如果是你,会原谅我吗?”
长风闻言滞住,女子的话语带着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期待,竟叫他不觉联想到自己,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锦瑟……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其他又算得了什么?
“怎么?”女子的呼吸乍然喷散在颈周,她直直看着他,“你终究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你?”长风有些恍惚,下意识死死掐着手心让自己清醒。
又犯痴了吗?她不是锦瑟,她不是。
“回答我……”女子的手悄然无声地搭在他的腰侧,脸颊微微贴上他的胸口,“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她甚至细细颤抖着,语无伦次:“自从你离开,我好后悔,我以为自己疯了,却没有,可那样更痛苦……其实你不知道,有好多事你都不知道,我不想那样做,可我没有办法,我……我不想伤害你,可我如果不那样做,我更没有理由留下你……”
长风静静听着,蓦地,微微闭了眼。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一开始我便喜欢上你了,可是我不该爱你。我若爱你,便注定要做一个众叛亲离的坏人,对不起家人,对不起伴我长大的他,甚至……对你的伤害会更深……”
“我原谅你。”长风蓦然开口,手指慢慢抚上女子的发,“我原谅你。”
他淡淡勾起唇角,像是了结了一桩搁置许久的心事,眉宇间的纠结渐渐融化,他低头,轻声道:“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
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即便是最粗心大意的人,也会在心里将那个人的一切牢牢记住。
她说话的语态,她微笑的样子,甚至……是她说谎时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那样爱她,又怎会不了解?
她的苦衷、她的原则、她的痛苦,还有……她的爱。
从来也不恨她。
是,他从未恨过。
即便她夺了母皇的天下,即便她剥了他的自尊,即便她拔了他的羽毛。
他恨的,只是自己,无法接受事实又不肯放手的自己。
还好,他如今连也不恨自己了。
因为他终于肯接受现实,他终于肯面对自己,微笑着说:我爱上了姬家不共戴天的敌人,是,我爱她。
如果可以,我愿伴她一生。
女子咬紧唇,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
日思夜想的重逢、历经艰难的重逢、万般不易的重逢终于到来,她一定要笑着迎接。
吸了口气,她笑道:“听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是,“长风也笑,强迫压制住****的鼻音,“他一定会原谅你。”
只要,你还肯接受这样残缺不全的他。
“公子之所以不产奶,”女子突然转移话题,不知何时已握住他的手腕,“一方面是因为营养不良,更多的却是心情郁滞的缘故。”
“当然,”她笑笑,“还得待我细细检查一番。”
说着,灵蛇般的手边倏忽钻进他的衣领,长风着的是粗布棉褂,没有从前那样繁琐的盘扣,女子如鱼得水,未等人反应过来,手指已经触上温热的皮肤。
好凉。
长风一抖,旋即扣住女子的手腕,向外一拉,怒道:“真是色胆包天的登徒子,连瞎了眼的丑八怪也不放过!”
说罢抿唇用力推开女子。
竟不像是玩笑。
女子被他推了个趔趄,站稳身子怔怔看他。
却见削尖的脸颊布着薄薄的红晕,似是真真气恼,唇抿得紧紧,甚至连指尖也微微抖着。
倒是真生气了。
女子垮了肩,方才不已经获得原谅了吗?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临时变卦?
小心翼翼凑过去,讨好似的拉了拉男子松散的领口,却倏地被狠狠拍掉。
“哎呦!疼~”女子吃痛皱眉,捂着手背瘪嘴瞧他,“公子可真是下了死手呢。”
长风置若罔闻,依旧黑着脸,抖着手将领口遮住,漆黑的眸子慢慢浮上了痛楚之色。
那里,他看过,真的很丑。
像小孩子的恶意涂鸦,却深入皮内,怎样也洗不掉。
她百折不挠,死皮赖脸凑上去,笑嘻嘻道:“让我看看嘛!这样才能对症下药啊!”
却再次被一把推开。
女子连连后退,猛然哎呦一声,接着锅碗瓢盆一阵乒乒乓乓的杂响,没了声音。
长风垂手立着,竖耳细听,却真的半点声音也无。
不由得有些焦急,冷冷喊了一声:“哎,你如何了?”
没有回音。
“哎,你说话啊。”声音里也听出了焦急。
“……”女子捂着嘴,蹲在灶旁眯眼笑着。
“你……你说话?”他张开手,开始弯腰沿着灶台摩挲。
“……”女子侧身躲开长风的手臂,对他呲呲牙:偏偏不说,风儿不理人,我也不理风儿。
“你说话!”方才泛红的脸渐渐变回惨白,他甚至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张着手胡乱摩挲着,“你怎样了?!不要吓我!不要吓我!你说话啊!你说话!锦瑟!你说话!”
那样揪心的声音,她从未听过。
手臂也不管不顾地四处乱划,撞得锅碗四碎。
“长风……”锦瑟就着蹲式扑过去,一把抱住长风的腿,喃喃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
她本是想开个玩笑,却未料到长风的反应会是如此巨大。
他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太让人心疼。
“锦瑟!锦瑟!”长风连喊了两声,睫毛激动扑闪的瞬间,大颗的眼泪也跟着扑簌簌滚下来,快速滑下脸颊,在下巴尖汇聚成珠。
他蹲下来,一把将女子抱住,喃喃喊着:“锦瑟!锦瑟!锦瑟……”
“风儿,风儿……没事了,没事了……”
心脏一直紧紧揪着,锦瑟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她是鬼迷心窍了吗?分明知道他看不见本就心慌,分明知道他色厉内荏,分明知道他早就不堪打击一直强撑,竟还那样恶意吓他。
“对不起……对不起……”将脑袋贴在他砰然作响的胸口,她痛心疾首地道歉,“对不起……我……”
她睁开眼,慢慢顿住了呼吸。
他起伏不定的胸口,微微敞开,那里曾经通透如玉的肌肤……
他以为会再次失去她!这样得而复失再也无法承受!再也无法承受!还好!她只是在开玩笑,还好……
长风分明在笑,却忍不住眼泪,以为亲耳听到她喊他风儿,要等到下辈子,上天竟然这样厚待他……谢谢!谢谢!
待渐渐恢复平静,方觉怀里的女子突然变得安静,他怔忪片刻,猛然发觉领口微凉。
一根手指在那里细细摩挲,一遍又一遍。
别看!不好看。
长风惊慌推开女子,跌坐在地上,又立刻慌慌张张爬起来,欲盖弥彰地捂着领口,喃喃道:“我……我……”
他说不出口。
我不但瞎了眼,不但毁了容,身上还被描画了永远抹不掉的痕迹,那恶心丑陋的蛇,那张扬嘲笑他的‘贱’字……你所认识的姬长风,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全部被破坏殆尽,他已经……已经完了。
女子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慢慢走近,猛地抱住他,长风抿唇无声挣扎,她却越抱越紧,两个人都不得呼吸。
砰地一声,二人脚下一滑,同时向一旁倒下去。
噗!
锦瑟看着长风溅了一脸的米糊,湿着眼眶,却蓦地笑了:“怕什么?我给我看看吧?”
同锦瑟窝在铁锅里的长风慢慢闭上了眼,低声道:“不好看,不要看。”
“不丑,风儿永远都是最漂亮的,”伸出手慢慢抚摸那湿漉漉的头顶,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咬牙道,“我只是想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风儿被谁欺负了?他吃了怎样的苦?我到底……有多对不起他?”
慢慢转换位置,撑在那单薄的身体上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划开衣领,就像对待最珍贵心疼的宝贝,不,他就是最珍贵的宝贝。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是曾经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的刻骨铭心,他一直住在她心尖,不曾改变。
紧闭的双眼,睫毛细细轻颤,长风别过脸,将心底最难堪的伤疤展示在最爱人的眼前。
他知道,她不会因此而厌恶。
可他多么希望,他能给她看到一个完整的长风,一个漂亮依旧的长风,而不是现在,而不是现在……
轻柔的吻,慢慢覆盖下来,如同采蜜的蝴蝶,停留在那吐着红信的锁骨,又轻轻划至斑驳的蛇身。
衣物缓缓滑落肩膀,黑色的烙印让曾经圆润的肩头变得皱缩不平,锦瑟低头吻过去,眼泪却率先将伤疤洗刷,她听到自己颤抖的音调:“痛吗?”
痛吗?那时候,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长风点点头,又摇摇头,任自己仰面窝在铁锅中,锅里还存着温度,暖暖的:“刚开始……一点点,后来……还可以。”
他想笑着说不疼,可他清楚记得皮肉被烫得皱缩的感觉,滋滋作响的灼烧声,恨不得将胳膊一同扯掉的痛感。他怕他演得不像,反而欲盖弥彰。
粗布的腰带被解开,削窄的腰周盘亘着神蛇,平坦的小腹上一道长长的疤……
他为她生儿育女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再也不会不管……我发誓,再也不会丢下风儿不管。”
她低下头,吻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