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一座幽静的府邸,守门的小厮正慵懒地打着盹。天刚刚亮,这个时候路上基本没有什么人,却远远的,走来一位戴着斗篷的男子。
那小厮揉揉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人,立马立起来恭敬道:“先生回来了?”
“唔。”
“您好久没过来了,可是办完事了,阿胜想死您啦!”
小厮一连串问候,那男子隐在斗篷下的声音带了几分揶揄:“好你个阿胜,几个月不见越发油嘴滑舌。去,告诉大哥一声,就说成弟来看他了。我在正堂等他。”
“是是是,大当家整日闷闷的,也只有您过来的时候才会说几句话呢。阿胜这就去叫。”
院门轻轻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男子跟在阿胜的身后,关门时小心地向四处看了一下,见没有人这才关门。
院子里别有乾坤,小路用上好的青石铺就,两侧蜿蜒种着时令鲜花,庭院错落有致,假山鱼池别具一格,十分讲究,一看就是园林大家设计。这样一座外表看起来平庸的府邸,里面却修建得十分奢华,可见主人非富即贵。
上好的毛尖腾出淡淡的馨香,男子摘下斗篷,缓缓嘬了一口,还未咽下,就听见门口传来阿胜猴急的声音--
“先生,大当家来了。”
男子起身,迎到门前,笑容灿灿对着走进的人作揖道:
“晔兄,我来看你了。”
进屋男子年纪三十上下,虽然生的挺拔,但神色沧桑,面色难得露出淡淡的笑意。虽是粗布衣衫,难掩其华贵之气,两鬓银丝点点,头上只戴了一支男士玉簪,风华绝代。
“阿成,你怎么这么久才来?若不是我立誓永不踏出此地,都要找人去京中打探你的消息了。”
男子点点头,对着阿胜道:“我带了一些吃食,你自己下去吃吧,我们哥俩说会话。”
阿胜点点头,出去将门轻轻关上。
“来,我们坐下说。”男子扶着他坐下,这才道:“晔兄,身体好些了吗?”
“都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都可以下地去看我的沁兰了。我的身体无恙,你放心吧。”
“嗯,那就好。晔兄,其实今日来使跟你告别的。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哦?发生了什么什么事?”
“小弟已经在宫中谋了职位,以后恐怕不能轻易出宫。这里地处京郊,倒也清净,没有什么盗贼骚扰,阿胜会些拳脚功夫,有他照顾你我也能放心。”
“成弟,为兄自三个月之前醒过来就一直由你照顾,虽然我暂时失去记忆,但我知道你这么安排都是为了我好。你我兄弟虽然很少见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好好在宫中当差吧。”
“晔兄,你还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除了沁兰我谁也想不起来。成弟,我们从清水郡来到京都定居已经有些时日了,你可否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还有你,你是谁?”
男子搁下茶盏,道:“名字只是一个称谓,今日我可以叫阿成,明日也可以叫阿峰,但我还是我。晔兄想知道自己叫什么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你还是想不起那我就告诉你。你叫夏晔,我叫陆连成,五年前你在京中救了我一命并且收留了我。你们家族庞大,嫡庶分明,你的哥哥身为家主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强迫你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还生生拆散了你和沁兰嫂子。后来你几经辗转好不容易找到了沁兰嫂子,无奈造化弄人,她已经被人害死。你大病一场,几乎崩溃,待我在清水郡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失忆了,唉……”
夏晔点点头,想想封存在冰棺里那位女子,心中生出几分苍凉。他淡淡道:“其实这样也好,我既然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如今守着沁兰,守着我们的家。我已经很知足了。”
“晔兄,你知道吗?在几日前,我几乎都将自己叫陆连成给忘记了,这些年我一直隐姓埋名,就连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也是以化名自荐。那个时候我只道陆连成已经死了,可是那天听一位女子忽然叫我的名字,我突然好像又活过来了一样,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晔兄,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把一切都给忘掉。有些事你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是我用假死药将你从重重地包围里带出来,那个时候出于私心,我本想借用你的势力扶持你东山再起,可现在看你过得不错,或许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告诉我,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夏晔低眉,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心中的执念,为了一个遥远的梦想,或者为了一个美好的心愿。因此不顾一切,出卖自己的本心,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从前的我一定是活得太累,所以才逃避了曾经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记起从前的事,也不知道这样安逸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但是且顾眼下,我会用心地去感受每一日的清晨与黄昏,这样的日子或许不够完美,但却是最休闲的。”
“也许吧,故而小弟今日来向你道别。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当年你害过我,现在我也害你失忆,我们就算是扯平了。晔兄,我不会再回来了,这个院子还有阿胜都留给你,天下之大,总有你一席之地容身。你向往田园自在,可我却必须回到宫中,正如你多言,人活着是为了心中的执念,它在我心底深深扎根,在没有完成这个心愿之前,我绝不会回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走下去。”
“那么,为兄就以茶代酒,祝愿你能够早日达成心愿。”
陆连成看着他寡淡的神色,终于还是放弃了这枚棋子。
诚如方才多言,当日秘密用假死药做出镇南王暴毙的假象,就是为了今日布下的局。众人所知的镇南王已经成为皇家陵墓中的一堆白骨,眼前的人是夏晔,是曾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大哥。对于前日种种恩怨,不如就化在这茶中,一笔勾销。
不再管当年他对陆家庄做下的种种业障,也不问这些年他为了夺取皇位秘密杀掉的人,做下的事。来之前,他也曾细细把玩腰间的软剑,想亲手了结残害陆家庄的罪魁祸首。可是想起五年前的知遇之恩,想起这些年他们一同谋划做事,这抹不掉的相惜之情终于让他软下了心肠。
镇南王已死,失忆的夏侯晔已是废子,不如就让他以夏晔的身份守着冰棺中兰姬这样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至于阮氏母子,他会扶着他们登上最高位置,也算是报答镇南王对他的知遇之恩。
这么想着,手中的茶盏已经慢慢凉透。陆连成起身,对着夏晔道:
“晔兄,保重。”
“成弟。”
夏晔起身,目光里带着一丝担忧:“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有一天你累了,觉得自己心中的执念没有那么重要的时候,为兄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记住了,我永远认你这个弟弟,不管你做了什么。”
陆连成没有回头,心中虽然动容,但是他知道,他永远都无法回头。身后已是紧随的地狱,他只有走下去,才能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