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寒冷的冬天，生物的“昨夜西风”进入了攻坚阶段。
这从实验室凌乱的程度就能看出。事实上实验室并不凌乱，实验室没有凌乱的，如果真的凌乱，那你就别想出成果了。只是因为所有的物品都摆放着，打开着，使用着，所有的滴管都在滴定着，酒精灯都在燃烧着，坩埚都“滋滋”地响着，外人看起来凌乱异常，其实它有着自己的条理和规矩。
生物和马飞都忙得焦头烂额，但却心中充满着兴奋和激动，因为实验很顺利，一步步按预定轨道走向成功。马飞从实验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有一种突飞猛进之感，这次期末考试他已跃到了班上的第十三名，他感到很快乐，有信心下次进入前十名。而生物由于实验已看到成功的影子，双眼更是散发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光芒，灼灼逼人。
马飞的飞马越来越大，它们几乎都快与成年马一样大小了，所以马飞饲养工作也越来越繁重，但他并不以此为累，反而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只有“七星高照”停止了发育。它更加依恋马飞，经常围在马飞的周围不离左右。马飞看见他不再长个，依然跟一个马驹一样大小心里有些着急，便给它添夜草加精料，精心饲喂，但它就是不长。不长就不长吧，马飞心里说，因为一个小马驹比成年大马更心疼，更招人喜爱。马飞自己也没怎么骑过马，以后骑一匹小马更放心。
“七星高照”还有个习惯，那就是将它的嘴常常伸在马飞的胸口，吸吮着什么，就像吃奶似的——马飞红着脸想。其实它贪恋的是马飞心中的花儿，每当这时，马飞心中的花儿就会涌出，就翻滚和旋转，而温暖和爱就会流出。
放寒假后马飞在实验室工作的时间明显增加。春节前的几天，马飞更是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室中，有时晚上都不回家，实验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候，完整的DNA分子就要合成了！
这一天飞马牧场气氛突然大变，不知为什么马飞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接着他看见那些飞马突然都变成了，变成了一条条蛇！现在它们都不是小蛇了，而是一条条巨大的蟒蛇。它们在空中飞翔着——或者说在大泽中游弋着，它们互相融合，或者一只将另一只一口吞下，变成一只更大的蟒蛇，也都变成金黄色，金光闪闪。马飞很害怕，这些金蛇大得足以将他一口吞下去。
这个场地的颜色也变了，变成了一种远古的、原始的、宇宙洪荒的颜色。天气也变得非常的寒冷，是那种彻骨的寒冷。其实温度并不低，但就是感到寒彻入骨。
只有“七星高照”没有变，因为贪恋地吸吮马飞的胸口，它没有注意到飞马牧场的这一剧变。当那些蛇因为相互融合或相互吞噬而急剧变大并变少时，它才看到这一现实。它惊恐地依偎在马飞身边，睁大的双眼中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金蛇突然朝马飞俯冲而来，马飞吓得连忙抱头蹲地。马飞以为自己已命丧蛇口，没想到大蛇却从他头顶擦飞而过，并没有将自己一口吞下。
另一条大蛇又俯冲而下，马飞再次抱头蹲地，大蛇仍然擦顶而过。马飞这时才发现蟒蛇们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七星高照”而来的！它们要将“七星高照”一口吞走！这时他才注意到“七星高照”在往小里缩，越来越小，它又变回成“五明骥”，接着变回成“四蹄踏雪”。它还在往小里变，以便能藏在马飞的身下。
望着“四蹄踏雪”依恋和哀求的目光，一股勇气冲上马飞的心头，他要保护“四蹄踏雪”，不让它被大蛇吞噬！便怎么保护呢？在这些大蛇面前自己不也是个缩头乌龟吗！
金蛇们在马飞四周盘旋飞舞，带来了那种原始的腥臭和洪荒的寒冷，马飞冻得浑身发抖，他感到自己就要冻僵了，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他心中的花儿涌出来了，它们翻滚、起伏、旋转，因为外周巨大的阴险和寒冷，它们翻滚得更加汹湧，旋转得更加疾速。它们散发出一种深沉而持久的温暖，它不仅暖和了马飞的身体，而且还将四周铁壳般合围而来的寒冷逼得退出了好几步。
“四蹄踏雪”感觉到了这种温暖，它是那样贪恋这种温暖，它变得小如兔崽——就像它最初的大小一样，钻进了马飞的怀里。
马飞怀揣着这只“兔崽”，他心中涌出了一种母爱般的勇气和责任，这时他胸口的神笔又跳了起来，这次它跳得是那样的剧烈，马飞想也没想就将它擎了出来，只见它“刷”地一声，变成了一把判官笔！
神笔在手，马飞立马变了样子，他不再做缩头乌龟了！手中判官笔给他平添了五份的胆量和豪气，而心中高速旋转的花儿不仅给他温暖以抵御那种寒冷，更给他深沉的勇气以对抗面前的一切。金蛇的飞舞掀起了大风，风劲吹，蛇狂舞，马飞衣袂飘飘，头发飘飘，长笔似剑，傲然挺立。
此情此景，使马飞自己都感动了，没想到自己此时竟然成了一名武侠中的英雄！这是马飞平时连梦中都不曾有过的。这一切，都缘于手中的神笔和心中的花儿。手中神笔是颜回所赐，它是马飞手中的宝刃利器；心中的花儿是爷爷所传，它是马飞心中的依靠和内力。
金蛇们盘旋了半晌，然后向马飞发起了攻击！从它们的眼神中马飞能看出，它们不再管他是不是饲养员了，要将它杀死，至少将他击倒，将“四蹄踏雪”抢出来一口吞下。
马飞挥舞着判官笔奋力抵挡。对付这些金蛇可不像对付街上的那些凡夫俗子——那些人只须神笔一指即可搞定，这些金蛇法力高强，马飞即使手握神笔也险象环生，危机四起。
马飞只恨自己没学过武功。但他也没地方可学——他从老江书摊的武术杂志得知，现在会练判官笔的已很少了。他只能借鉴金庸《笑傲江湖》中秃笔翁的武功，那就是将书法变成武功，书法他算是练过的！
秃笔翁是以一套“裴将军诗”笔法扬名的，这首诗马飞记得很清楚——“裴将军！大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如龙虎，腾陵何壮哉！”
马飞像秃笔翁那样，挥笔向迎面扑来的金蛇的左边头部连点三点，这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条金蛇没料到马飞笔法突然变得如此精妙，而且一招既出，再不停留，它被马飞杀得连退三步。马飞顿时信心大增。
但这毕竟是马飞第一次写《裴将军诗》——无论是用判官笔厮杀，还是用毛笔写字，所以这首诗他写得不熟，在这过程中露出了很多破绽，金蛇好几次乘虚而入，一次尾巴扫中他的肩膀，一次通红腥臭的蛇信子差点吐到他的脸上。
但马飞还是挺住了，虽然不时被卡住，一个字有时得写好多次，也不时写错，但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奋力往下写。而且毕竟是神笔，它能自动弥补马飞的不足，主动出击，及时防守。而心中的花儿更是散发出深沉的温暖和强劲的力量，像铠甲一样护住了马飞的身体。金蛇们发起的一次次的进攻，就像一阵阵的狂风暴雨，更像一次次的惊涛骇浪，马飞一次次被淹没，一次次被击倒，但他一次次又站了起来，他持笔挺立，心中充满了激情和豪气，没想到在自己卑微的人生中，还有这么一次！这要比金庸小说中的任何一个英雄都要辉煌！能有这么一次，自己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罪，都值啊！
马飞将这首诗终于写完了。他觉得自己自己的书法都有了明显的进步，这首诗帖他写得端严雄健，质朴厚重，很有颜体的意境，使他的武功笔法也变得刚劲雄壮，开阔雄强。这首诗也不仅是一招招武功，它还激发着马飞心中的花儿变得像一个流动的铠甲，在马飞全身流转不休，它散发着灼热的光芒，逼得大蛇们节节后退，最后它们明白它们再也无法得逞，便一飞而散，马飞获得了胜利！
马飞心潮更加汹涌，因为花儿们又退回到心中，更加高速地旋转着，而且紧紧地抱成团，形成一个圆柱状的东西。这些花儿为什么一直在旋转，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东西？它是终要变成什么东西？但无论如何，它散发出的温暖、爱和勇气越来越强烈，流动周身的铠甲越来越坚固，！啊，马飞手中有颜回赠与的神笔，心中和全身有爷爷传给的护体神甲，自己不是世界是最幸福、最强大的人又是什么！想到这里，马飞已热泪盈眶！
这时马飞怀中的“四蹄踏雪”咴咴地叫了起来，马飞连忙咽下眼泪，捧出了“兔崽”。“四蹄踏雪”看一眼马飞，又仰头朝空中看去，眼睛里依然充满了恐惧。
马飞也抬头看去，啊，只见那些金蛇们依然或互相融合着，或互相吞噬着，形成更大更可怕更凶恶的金蛇。马飞明白“四蹄踏雪”的惊恐，它只要在这儿，金蛇们绝不会放过它！它也会连累马飞送命的！
必须将它转移走！但怎么转移呢？一个念头涌上马飞的心头，他提起判官笔在空中写道：“不必快来！”他听说过在阴阳界道士书写符箓来招神役鬼，神笔传呼不必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果然不必顷刻之间就来了，他一来就说：“这是白先生的私人领地——”话没说完，他看见了天空中的景象，惊叫道：“老天爷啊，老天爷——”马飞不等他惊叫完，就把“四蹄踏雪”捧到他的面前。
“哦，天哪，天哪！”不必又叫了起来，不过这次他声音中充满的是惊喜，而不是惊恐。“这是什么？小兔崽？啊，它是小飞马，飞马呀！飞马就是天马，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你把它带走！”马飞说。
“真的吗？”不必更加惊喜不已。
“快走！”
不必将“四蹄踏雪”藏到怀中，看了一眼马飞，“快走！”马飞再次喊道。不必点点头，看了一眼马飞手里的神笔，点点头说：“小心！”然后“嗖”地一声不见了。
看见“四蹄踏雪”被转移走了，马飞心中安定了许多，他也感觉到自己也安全了，虽然天空中的景象越来越可怕，金蛇们通过可怕的融合和吞并，最后只剩下了两条大蛇。而这两条大蛇疯狂在飞舞着，扭曲着，挣扎着，它们似乎在做最后的蜕变，显得痛苦异常，因而也可怕异常。
只听得山崩般的“轰隆隆”两声巨响，两条金色大蛇变成了两条白色大龙，它们是典型的龙的形象，马头，鹿角，蛇身，鱼鳞，兽腿，鹰爪，鱼尾……与图画、雕刻、卡通片中的一模一样。
马飞心中充满了恐惧，虽然他手和心中都有神笔。他想起了“叶公好龙”的故事，他想叶公见了真龙不可能不逃走，谁也不可能不逃走，除非他是孙悟空哪吒这一类的人！想起孙悟空哪吒，马飞心里突然镇静了许多。
这时生物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一直抬头望着空中，他全身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神情中混合着兴奋和恐惧，他对马飞喊道：
“看见了没有？我播种的是龙种啊，龙种！刚刚的金蛇是潜龙，潜龙勿用；金蛇变玉龙，现在则是飞龙！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两条飞龙飞翔着，盘旋着，突然它俩想抱在一起，但这一抱并没成功，两条龙就像打架一起，震得地动山摇，马飞和生物都差一点摔倒在地。生物手里紧紧地捧着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对着空中喊道：“不要紧，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一定能成功！”说着他用力揿下遥控器上的按钮。
两条龙再次相抱，这一次它俩成功了，只能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两条龙紧紧地缠抱在一起，造成一次更大的地震山摇，马飞和生物都摔倒在地。当他俩爬起来时，天地再次变色，只见两条玉龙已变成了两条长长的多核苷酸链，以四种碱基相互配对连接，形成了互相缠绕的双螺旋结构。
马飞定睛看去，只见核苷酸由磷酸和核苷组成，核苷则由戊糖和碱基组成，戊糖是D-2-脱氧核糖，碱基则是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胸腺嘧啶T。四种碱基是这样配对的：A-T，G-C，C-G，T-A。马飞没想到在这里他对这些超微的分子结构简直是洞若观火！
“DNA分子！完整的DNA分子！完整的DNA分子合成了！我成功了！”生物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
这时他们还处在那个巨大的玻璃罩中，这个玻璃罩马飞还记得它是由白先生的寰椎碎块变成的。这时玻璃罩开始变形，它的上端变出了一条细长的脖颈以及美丽的鹅头，两侧变出了优美的翅膀，下部则变出了两条强劲的腿。它的嘴喙和脚蹼红如丹砂，其余全身则是洁白如雪。
“白天鹅！白天鹅！”生物继续欣喜若狂地喊道。
白天鹅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生物和马飞由于冷不防跌坐在地。白天鹅冲出了实验室，冲出了省立医院，向着金城冬日的空中飞去，顷刻之间它就高高地俯临在金城的上空。
“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生物惊喜而又豪迈地喊道。
虽然厚厚的烟雾笼罩着金城，但他们还是能看见金城的全貌。那些拔地而起、傲然矗立的高层显得是那样的孤独险峻；那些填补其中的大片大片的低层则显得是那样灰头灰脑；更低的则是像马家坡一样的城中村，它们则像这个城市寒碜的补丁。现在马飞才明白站在高处虽然傲视万物，一览众山小，但却无法看见这个城市生活的实质和秘密，比如在这个高度哪能看见马家坡真正的生活呢！
生物却更加兴奋，他对马飞说：“想起没有，‘昨夜西风’的三个境界？咱们现在处在哪个层次？开始设计实验方案时应该是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我苦心思索，匠心独运，设计了这个方案，事实证明它是正确的！一个冬天咱们苦苦地坚持，这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现在咱们可不是到达第三境界又是什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马飞却没有这种感觉，至少它们并不明显。他只是感觉到这只白天鹅是那样的不真实，就像一个短暂的美梦。果然白天鹅在高空停留了一会儿，突然开始急速下降，它一边下降一边迅速地发生着变化，等到落地后，它变得是那样的丑陋和难看，马飞和生物定睛看去，只见白天鹅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