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飞虽然常被生物比喻成癞哈蟆，但同学们几乎没有叫他这个称号，因为他跟癞蛤蟆毕竟相差太远，没有可比性。马飞只是木讷笨拙，成绩差，土里土气，他一点也不像癞蛤蟆那样恶心人。他倒是获得了“诗人”的外号。
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马飞也说不清，他想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诗词，他自己又如此土里土气，与诗人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这个外号具有了巨大的反讽意义得以成立。班上有人要嘲弄他时就喊他“诗人”，惹得不少人哈哈大笑。在同学们的心目中，诗人的形象是了不起的，古代诗人风流潇洒，现代诗人独行特立，都是大家景仰的对象。
马飞心中对“诗人”这个外号其实是暗暗欢喜的。这主要是由于缺什么就想什么，他由于贫寒和卑微，他多么希望自己也像李白那样“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啊，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至少自己应该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
“诗人”只是玩笑，马飞在班上稍稍被人看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跟谢家乔和王鹏飞的关系，三人形成了一个铁三角。这使许多人大惑不解，马飞这小子是怎样攀上龙附上凤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们仨人是一个值周小组，谢家乔是初中部学生会干部，事务很多，王鹏飞则刚刚被选拔进学校蓝球队，经常要参加训练和比赛，所以两人缺席值周的次数很多，马飞就一个人把活儿干了，他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从不对谢家乔和王鹏飞提，更不对生物说。他继承了勤劳的家风，在老家里时农活都没少干，打扫卫生那是小菜一碟。谢家乔和王鹏飞也是有良心的，他俩感到心中愧疚，就卖些饮料冰淇淋等请马飞吃，以示感激。但马飞也继承了爷爷从不接受别人的馈赠的习惯，坚决拒绝了谢家乔和王鹏飞的一次次的请客，这使谢王二人不仅感到惊奇，更心生一种敬意，从此真正地把马飞当成了好朋友。
当有人叫马飞“诗人”时，王鹏飞却有些不高兴了。他是个尖子生，自然有着尖子生的毛病，那就是不能容忍别人超过他。马飞怎么能配得上诗人的称号呢？他不好明说，只能这样找茬：
“马飞，你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别人一听还以为是毒品吗啡呢！”
“这名字是我爷爷起的，有着特别的寓意。”马飞说。
“什么寓意？”
“马飞者，飞马也，也就是天马，古人说：天马行空，独往独来。”马飞悠然神往地说，他对天马很神往，它要比王鹏飞的飞机帅得多，尽管它只是个神话。马飞在王谢二人面前没有拘束，胸中才华能够得以发挥。
王鹏飞和谢家乔感到惊奇。王鹏飞说：“那么我的名字呢？”
“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毛泽东的词里说：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马飞说。
王鹏飞谢家乔更是吃了一惊，他们不知道《庄子》马飞正好只会背这几句。
“那么谢家乔这个名字呢？”王鹏飞接着问道。
“谢家乔这个名字就更好了，古时王谢为世家望族，唐朝刘禹锡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家乔取故家乔木之意，而故家乔木的意思是世家望族的人材器特都很出众，不同凡响。所以就叫谢家乔。”
王谢二人大吃一惊。王鹏飞望着谢家乔，谢家乔点头说：“没错儿，家父给我起这个名字正是这个意思。”她的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
从此王谢二人把马飞当真正的诗人来看待。三人关系更铁了，因为三人成好朋友必须三人均衡，这样才能成三剑客，三套车。不像哥俩好可以一高一矮，一强一弱。
圣诞节送礼物时谢家乔送马飞一个计算器，王鹏飞送马飞一只钢笔，马飞照例坚决拒绝，但谢王二人坚决要求马飞收下。因为校园圣诞节送礼已成风气，没有不收的。何况谢王人二送的礼物都是马飞最需要的。他们也想到了马飞还不起礼这一现实。
“你是诗人，就送我俩一人一首诗吧！精神的礼物要比物质的东西高得多！”谢王二人说。
马飞只好破例收下了两人的礼物。但他回赠两人什么诗呢？他读的主要还是古典诗词，但圣诞节是洋节，送古典诗词似乎不大合适，应该送新诗。他花了半天周末，在老江书摊上挑选并摘抄了三首诗，他制作了三个卡片，用蝇头小楷将诗写在上面。
谢家乔和王鹏飞接到卡片后，不由得惊呼一声，连连赞叹。卡片很雅致，字很漂亮，更重要的是它是蝇头小楷呀！这使谢王二人对马飞更看重了。谢家乔甚至说：
“这是这个时代最高贵的礼物！——谁还能写出这样的字呢？”
三人先看赠给谢家乔的诗，这首诗名叫《把芦苇还给我》——
把芦苇还给我
我还你一村芦花般的大雪
把芦花还给我
我还你一地苇席般的月光
把苇席还给我
我还你一座水一般的村庄
把水还给我
我还你一首阿娇唱的歌
把阿娇还给我
我还你一路滴血的我
“这是什么意思？”王鹏飞说。
“我也具体说不清楚，我是在一本诗歌刊物中看到的。觉得它很美，也很有意思。”马飞沉吟地说。
“是很好。我觉得它在呼唤和寻找着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我真的很喜欢，谢谢你马飞！”
大家又看给王鹏飞的赠诗：
轻率的人大踏步走到
尼日尔河边上河马跟前，
或者急忙搜索草原，
扒狮子的皮，这倒安全。
但是坐在家里的人
搜索枯肠，严酷而昏昏然，
在那儿和思想上的豺狼鏖战，
却非常危险
没想到读完这首诗，王鹏飞却勃然大怒，他胀红着脸说：“马飞你什么意思？我是个轻率的人吗？我难道不是既志存高远，又脚踏实地吗？还从来没有人说我轻率，你倒来教训起我来了！”
马飞吃了一惊，连忙结结巴巴地分辩说：“我不是说你轻率，我只是觉得这首诗很有寓意，才抄了回来。”
谢家乔喝道：“王鹏飞你干什么！有你这样读诗的吗？这是首哲理诗，你竟然以为在说你，太可笑了！”
王鹏飞不吭声了，谢家乔是他的克星。等他知道这是美国评论家考利赠给海明威的诗的时，他才转怒为喜。
马飞给自己的是这几句诗：
当我们见到了蓝茵茵的
苜蓿花和深情的麦穗
当我们见到了缓缓沉沉
旋转而来的春夏秋冬
我才知道不息的心
原来窖藏在生命的最深处
原来不曾离去就像
深埋在原野的种子
……
这几句诗主要是“蓝茵茵的苜蓿花”一下子打动了马飞，马飞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心中那些爷爷传输给他的花儿被激活了，尽管它们是那样的微弱，它们又旋转起来，使马飞心中感觉到一种温暖、勇气和爱，使他双眼变得模糊……
但这些美好的片断是那样的短暂，相比巨大的阴郁的痛苦的时光，它显得是那样的渺小。自己是有谢家乔和王鹏飞，但三人根本无法与这个食人猪笼草般的校园相抗。对于马飞来说，最可怕的事就要提前发生了，那就是劝退。七十二中以及不少学校为了保证其升学率，对差生劝其退学。这一般发生在初二结束时，但不知为什么据说现在就要做了，甚至都等不到期中考试。据说马飞名列其中。啊，如果真是这样，马飞将怎么面对呀！
学校是食人猪笼草，而学校之外则是更加巨大更为冷酷更加痛苦的世界，在外面自己只有爷爷，自己和爷爷更无法与这个世界相抗。
马飞明确地感觉到他们借居的马家坡也呆不下去了。而如果失去马家坡，这个巨大、纷乱、嘈杂、多尘的城市更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了。
马飞的老家是金城西北百里之外的一个山村。爷爷小时候读过两三年的私塾，年青时曾在金城一家斗行即粮行里做过几年，他当时就住在马家坡，而马家坡对面就是文庙。爷爷自己读书未果，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但因为家庭贫寒，儿子也没念成书。爷爷把希望就寄托在孙子身上。当他知道金城文庙旧址上建起了一所学校，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在这里上学啊！在这里读书，会得到孔圣人的保佑，一定会念成的！
山村干旱贫瘠，农闲时劳力都外出打工，马飞的父母去了一家煤窑。他们既是为了能将日子过得好一些，更是为了马飞将来能读上书。但马飞十岁那年他的父母在矿难中双双遇难，一夜之间儿子失去了父亲母亲，父亲失去了儿子儿媳，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爷爷并没有倒下去，他与孙子相依为命，既当孙子的爷爷，又做孙子的爹娘。他伺候着孙子念完小学，然后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感到震惊的决定——他破釜沉舟，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的柏木棺材，带着孙子来到金城，掏着昂贵的择校费，在孔庙旧址上的七十二中上学读书。
他租住在马家坡一个大院的小小柴房里，他要用马飞爹妈微薄的抚恤金供孙子上中学，然后准备再卖掉自己家的宅第供孙子上大学。他俩平时的生活基本上靠他和孙子的农村低保费，每人每月六十元。他不再管自己的身后之事了，因为他是个五保户，村上要管他的葬事的。事实上他明白，凭着他在村子里的声望和人缘，乡亲们肯定不会薄待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