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风整顿告捷，陟辉亲自在分区干部大会上做了总结。开完总结大会回到办公室，陟辉听到办公楼下面临街的门面房前，有一帮人在吵架，乱哄哄的。他还以为是闹市区闲人吵嘴。走到窗口一看，是几个地痞模样的人，在那儿跟分区管营房的助理员和职工吵架，嚷嚷签合同要房子什么的，闹得有些不像话，不少人在围观。陟辉立刻想到上任之前，军区亢副司令代表首长找他谈话时，专门交代的情况：侍王军分区的房地产置换案件一直让军区很头痛，一方面是地方不断告状，一方面是部队方面没法搬迁，军委、军区都派人调查，却始终没有解决，各级领导一头雾水，影响很坏。亢副司令说：“军区首长范司令、杜政委都很关注，陟辉你到任后首先把这事平掉！”陟辉到任后，跟王元政委和分区党委们都专门沟通过。但王元亦是在此事之后到任的，其他领导们则尽可能回避深谈此事，大都称这件事是前任领导经手，他们不知道。一谈这事就好像很神秘，所以陟辉一直还没有找到抓手。他让通信员立刻去把那个助理员叫到自己办公室。
一会儿工夫，助理员狼狈不堪地跑步上来，喊个“报告”，就立正站到办公桌前。陟辉坐在办公桌后边，平静地问他：“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他们在要咱们的房子？这些门面房不是我们的吗？他们凭什么要？”
助理员一脸委屈，却又吞吞吐吐：“司令员……这个事儿复杂得很，我一个小小助理员，根本跟您汇报不清楚，您还是问问我们领导吧……下面的出租户还等着我……”助理员甚至还有想扭头溜走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给我站住！刚整顿完，你这什么作风？”陟辉坐在办公桌后面瞪起眼来命令他，“坐下！”助理员不敢坐，只有老老实实重新立正站好。“你回答我，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这是不是你的工作职责？是你的职责，必须给我说清楚，不给我说清楚，我就撤你的职！”
助理员还是犹豫着，陟辉感觉他肯定是了解内情的，便做起了思想工作：“没关系，如果你只是了解部分情况，了解多少给我讲多少，讲得不全面也没关系，但是要让我发现你真想对我隐瞒什么，那我可不客气了！”
助理员思考了一下，只好老老实实汇报，只是眼睛四处观察着，声音不敢放高，像是给领导透什么神秘底细：“司令员……这个事……实际上牵扯到咱们分区老营区土地置换的问题，新营区改建缺钱，前边的老领导和一些人办的，不懂法……实际上也不守法……实际上……当时是随随便便听了一些人的蒙骗吧……”
“别口罗里吧嗦的，汇报问题像个军人的样子，你就如实说！”
“是，司令员！”助理员声音还是不敢太高，而且尽量跟司令保持近距离，“司令员……当时是这样的……部分领导……我这可是如实向首长汇报，首长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部分领导也是为了尽快办理报批手续，同时又想少交管理费，就被人蒙骗了！”
“怎么个蒙骗法儿？”
“是这样……在报批报告的土地转让合作伙伴一方，临时找了一家经常给我们维修营房的王城建筑公司顶了一下，搞了评估，军分区老办公楼这块地，当时按不到800万的价格签了份意向书，附进了报告。一共16亩，还有一万多平方米房子，连房带地，在当时也是很低很低的价格，把章子也盖了。2003年上报，2006年年底才批下来。可是谁都没想到，过后这家房地产老板就不认账了，就付了这个钱，拿着发票和这个合同，把土地证也办了，来找咱们要房要地。损失不说，就这房子中，目前还有咱们分区83户干部宿舍，人家拿着土地证说这土地是我的，没安置是你们的事。这宿舍干部家属孩子都住着的，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搬……”
陟辉一听这个就火了：“怪不得各级领导一头雾水，没想到还真有人办出这种傻事！”
助理员委屈地说：“当时那些领导都知道上当了，吃亏也说不出来，实际上这里边不仅有军分区领导的责任，也有很多有关部门人员的责任。老领导们想找又找不回来。人家那个老板串通了地方不少关系很硬的人，法院也有人偏向他们。听说人家那个老板的儿子还在中央一个纪检部门工作，老是到军委去告状。为了让咱快点把地交出去，有段时间他们天天弄了些人来胡闹，简直就像是黑社会的。过去我们一直拖着，不理睬，依靠各级领导再想办法。前段时间这帮家伙听说军分区换了新司令员，新司令员有点来头，有些日子不闹了，最近这不又开始找事，想了新点子，竟然要强行让咱们这些门面房的租户和他们签合同，不签就要用推土机把人家门头推掉……”
“这个老板是干什么的？叫什么？”陟辉听着就火。
“这人叫岳刚，实际是个体户、土财主，以前整过煤窑……之所以这么急，实际也知道里边问题很多，一扯出来就麻烦，怕咱们找回去。听说岳刚这公司已经把地倒手了，咱这块地是闹市中心，赚一两个亿都不成问题，所以啥办法都用上了。人家手里有土地证，又有人背后支持，咱分区还不好和他们来硬的，我们营房部门以前只有这么拖，真没办法！”
“妈的，坏蛋！”陟辉一般不骂人，气急了也这么骂人。陟辉马上到王元办公室，把情况进一步沟通后，说：“政委，这个事，我要当做一场战斗来打！”
“那当然好了。司令，你想怎么打？”
“我要阅卷！让后勤部把所有有关文件都给我搬到办公室，我要一份份地看，我就不信搞不明白！先选准突破口！”
“好，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叫随到！”
二、
后勤部把有关卷宗都抱到陟辉办公室，陟辉把自己关到办公室里，潜心查阅每一份有关卷宗。同时，不断地根据遇到的问题，四处打电话，请教军区房地产和法律方面专家，也约谈了分区内部有关知情人。军区的专家们又及时向他提供了一些军队维权案例，让他参考查阅。王元政委也着急，不等陟辉找他，第二天深夜就到陟辉办公室来了。看到陟辉还在埋头阅卷，王元笑着说：“司令，突破口找到没有？该休息就休息一下！”
陟辉便跟他交流一些初步查阅成果：“政委，我也跟咱们内部一些了解情况的同志谈了话，猫腻是基本搞清，有些问题是很严重的，不能不说是惊心动魄！但矛盾也很纠结，地方的，我们内部的，能不能捅开，我们再研究！”
“是啊，我知道不那么简单。怎么攻比较好，你来定，让我打头阵我就打！”
“好啊，政委！攻当然是一定要攻的，怎么攻，谁负责哪个波次，我们再好好商量！这个问题的关键，还是我们部队一些干部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特别是对地方政府法规以及法律政策不熟，被蒙受骗也不知道，受害更不知道怎么处理，找不到地方申诉，找不到方法解决。军区、省军区房地产管理局和司法办的专家们也给我们提了不少好建议，初步帮我们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就走依法维权的路子，请一位好律师，首先到所有有关部门查找，拿到证据。”
“请律师能解决吗？”王元政委也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政委，这跟打仗一样，遇到问题，我们不懂，就找懂的人来！这么大的事，当然有其复杂性。我们既要考虑处理好事情，还要避免不必要的纠葛。军区司法办答应帮我们从上海请一位好律师，这位律师曾经多次与军方合作，在这种官司上有经验，口碑也比较好。我们目的就是挽回损失，把证据抓到手，走民事诉讼途径，原则上对事不对人。但谁要下决心跟我们捣乱我们也不怕，搞不动也得搞，决不能吃这个哑巴亏，这一仗一定要打，而且要胜！”
“好，有你在，我们就不怕！”
三、
通过省军区和军区司法办公室专家们的协调，从上海请来的朱广平律师赶到侍王。朱律师是一位老知青，曾在北大荒战斗八年，回上海后考上律师资格，先是在司法部门辖下的律师部门工作，现在与人合作开办了律师事务所。朱广平仍然保持着老知青质朴本色，服饰上一点都看不出是从上海来的大律师。到侍王后，一住进宾馆，立即投入工作，查阅案卷，约谈有关人员，而且笔录详细。跟陟辉作交流时，他也非常坦率：“司令，问题是比较严重的，但用我们的话说，关键是你想不想做下去？”
陟辉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说？”
朱律师说：“想做就不要怕得罪人！”
“那你就来帮我做吧！”陟辉很坚决地表态，“这个事已经到了眼下这一步，部队首长拿枪顶着我，老百姓拿枪顶着我，必须做！”
听到陟辉这么说，朱广平才笑了，拿出一个让陟辉很放心的看法。“这么大一件土地置换案，所有底件都会保存并且是清楚的。我可以肯定说，我们一定会拿到证据，中间会碰一些钉子，可是有军分区这么强硬的后盾，也会攻破堡垒！”
陟辉也笑了：“朱律师不愧经常与军方合作，军语很过关！请你放心，我们派得力干部保障服务，并且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朱律师却毫无畏惧之色，很干练地笑道：“当律师，我们相信的就是邪不压正！我什么经验都有，而且有陟司令这么正气的军人当后盾，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四、
朱律师的调查一开始，确实很艰难。因为从初步查阅的有关部门保留的底件上看，这件土地置换案的所有报批文件、资料、批件都是齐全的。而王城建筑公司一方听说军分区从上海请来律师，也非常紧张，立刻就采取了行动，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打听朱广平的来路。老板岳刚深夜带着小姐亲自敲开朱广平在宾馆的房门，当面说：“朱律师，你看我们这儿最好的小姐我都送来了，只要你开口，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朱广平也没客气，当场回绝：“岳老板，这些都不要说了，我是履行法律职责，跟案子有关的事可以谈，其他一概不要谈！”岳刚碰一次壁，并不放弃，还是连续在深夜派小姐上楼敲朱广平的房门。朱广平只好悄悄搬进军分区办公楼内住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查找，从没有线索到有线索，从初始线索开始摸下去，朱广平终于在调查中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岳刚在工商局办手续前办了一个评估，但评估的有效期为半年，只从2003年年底到2004年年初有效，在国土局办土地证时已经过期，需要重新评估，评估后按新价格缴税。也就是说，岳刚公司办理的土地证是合法的，但他不是按照重新评估的2150万元的价格缴的税费，而且其中还不含所包括房产的价格。岳刚却通过非法手段，搞了假发票，对军分区方面隐瞒了真实价格。部队这方面基本无人知道。朱广平抓到确凿证据后，跟陟辉通气，一起研究，决定从两个方面着手攻击：一，评估报告欺骗军分区；二，伪造发票涉及刑事犯罪。
陟辉和王元通气后，在军分区专门召开了党委常委会，要求所有党委常委必须到场，并且请朱广平律师列席举证说明。会上，陟辉讲道：“我们今天这个常委会把律师请来，准备用一天时间，开膛破肚，把这个事情所有文件、批示、会议记录都理出来，来龙去脉、违法违纪问题都搞清楚！我们的原则还是对事不对人，当然，如果有什么人自己愿意往网子里钻，我们也没法讲感情，我这个人是搞军事的，目的就是从老虎的胃里把肉抓出来！”
不少常委一听陟辉这个比喻都笑了。此刻这些已非常了解陟辉性格脾气的常委成员们，又从陟辉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看到了另一种优秀的性格--野蛮。这种野蛮不是浮浅的粗野，而是内在的具有崇高理想色彩和机智谋略的野蛮--当重要任务到来时，决不允许有丝毫的懈怠迟缓；当发现敌人时，必须毫不犹豫地坚决消灭之。这是最为极致的野蛮，或可称为作战部式的野蛮，因而需要极致的果断、勇敢、忠诚等素质。这种野蛮也不是寻常人等能够轻易具备。不具备这种优秀素质的人，往往胆小、犹疑、畏惧，碰到良好战机而无法抓住，因而造成自身或事业上难以估量的损失。而陟辉司令员此时此刻的野蛮，也一下子带起了军分区所有党委常委们的勇气，大家没等司令员讲完，就纷纷插话，态度鲜明，甚至不乏陟辉式的野蛮：“司令，这个案子很明显，不能在我们这届班子手中再拖下去了，再拖就不像话了！”“坚决开膛破肚，一查到底！要不然也太丢人了！”没有人再回避问题或表现得胆怯畏惧。
王元政委一挥手，说：“司令比喻从老虎胃里把肉抓出来，一点都不过分，这个事已经不仅是把肉抓回来的问题，甚至威胁到我们的生存了！大家听朱广平律师讲讲吧！”
朱广平律师准备充分，一尺多厚的资料证据都摆上桌面，认真负责地向常委们一一说明：“我是受到咱们侍王军分区陟司令和王政委委托，到这里来提供法律服务，用法律手段维护国防利益，保护军队干部合法权益的。我觉得陟司令、王政委刚才讲的那个话，的确非常准确，而且非常实在。通过对这个案件的调查取证，让我感到现在部队内部的同志对地方不熟，对政府法规政策不熟，这么大一块利益，如不谨慎，就会出麻烦，出了麻烦又不知道如何维护自身利益，甚至让我感觉解放军变成了弱势群体。比方说，大家明明都知道这个案子吃了亏，不光是有理说不出来，还由着做坏事的一方告状，在上级那里和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朱广平拿出其中几个文件给大家看。“这是我们拿到的岳刚写给军委的告状信，你看他们是怎么说：‘侍王军分区某些现任主要领导得了红眼病，公开声称什么地块升值的利益要分着吃，无视上级早已批复的项目和已办好五年之久的国家土地证等法律文件，无理蛮缠，仗着部队身份欺负人，不履行法律责任，还动手打骂我们的工作和施工人员，致使一个省级十佳建筑企业濒于破产，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这里还说：‘从他们的身上，让我们感到，现在的解放军，除了身上一身军装，看不到一点为人民服务的特征……’”
“简直恶人先告状！”党委常委们都发了火。李副政委气得拍了桌子：“他妈的，不光是恶人先告状，这家伙是贼喊捉贼！”
陟辉说：“是嘛！如果按照以前签的协议，咱们军分区机关和干部宿舍都成了非法住户了，岳刚他们可以随时用推土机把咱们的房子都推掉！但其他的且不说，首先你这法律手续就是假的，是非法获取的，是骗来的，我们凭什么要履行？不光不履行，我还要拿下你！”
分区全体常委一边听朱律师发言，一边进行研究。开了一天会，基本理清了这件事情的所有违法违纪问题，也确定了哪些需要保护的目标。主攻目标，就是岳刚这家公司，立即起诉。
五、
法院开庭后，一审依据证据判决：原土地交易无效，军分区胜诉。但对方律师却声称：岳刚已经把公司和土地证一起转让给另外一家大房地产公司：山鼎集团。军分区只能再次起诉这一公司。岳刚一方当然不甘失败，一方面蒙骗着山鼎公司一起到北京找关系告状胡搅，一方面通过方方面面的关系做律师工作。农历腊月二十八日，朱律师返回上海，在家里准备过年了，岳刚又一次带了几十万元赶到上海，找到他家。岳刚把钱拍下说：“朱律师，只要你开口，这只是一部分！”朱律师推辞得还是很文雅：“岳老板，还是那句话，这个不要说了，你们能给我们的钱，我们都能通过合法渠道挣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