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侍王市紧靠体育场的街道旁,有一片破旧的小区。一个个灰秃秃的毫无现代城市色彩的小胡同里边,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盖的简易式低矮平房或楼房,里边住的大都是原水泥厂职工。这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贫民区。水泥厂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这些职工和家人,拿到微薄的补偿金或退休金,在社会中靠自身能力维持着最低生存,乃至在极端绝望中混日子。但这些老职工们以及他们的家庭之间,仍然维系着原有的企业亲情。最靠近大马路路口的一条胡同口上,有一个利用楼梯底和楼道空间垒起的小卖部,还分成里外间。里间有张床,用一个没有了镜子的旧大衣橱隔出外间,摆了些灰扑扑的烟酒饮料学习用品,还有一张很旧的八仙桌,桌里头摆着一部很旧的小电视机。小屋门口摆着取暖做饭的煤球炉。这家四口人在胡同内的职工宿舍中还有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但平时基本就在这个小卖店生活。
男主人今年五十七岁,名叫张朋宾,双下肢残疾。老张个子本来不矮,有一米八上下,而且脸膛方圆,鼻正眉浓,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也算个美男子。双腿残疾后装上了假肢,走路总站不太直,显得略有点矮。但老张和许多他这个年龄的下岗职工一样,虽然境遇不佳,心里却始终仍然关怀记挂着国家命运、政治大事,乃至俯瞰世界风云变幻,电视、报纸新闻每天必学必读。而且一张阔口,极其能说,说的都是有理有据,知善知恶,知是知非,坚持自己应有勇气原则之论。所以他家这儿也经常是水泥厂老职工闲聊聚会点。每天早中晚几个时间节点,都会有不同的人来到他这窗口或屋里,侃一会儿大山。
2009年11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张朋宾正在屋里小窗口底下坐着,聚精会神地看当天《侍王日报》的新闻版,阔大的嘴巴不停念叨着,好像在决策着一个重要的问题。老车间主任潘磊和老伴从外面遛弯回来。潘磊从旧西服里面掏出一张红色百元钞票递进窗口说:“朋宾,换得开么?都给我换成零的也中,我去买俩烧饼!”
张朋宾瞥了那张钱一眼:“噫,潘哥,一上午就卖了一盒子烟,哪来的恁些零钱?没有!”“美元也中哩!”“真给你美元你敢要哩?真没那些零钱,过午你出去的时候我看看中不!”
潘哥把钱收进口袋,又问:“看啥新闻哩?咋没去按摩?”“小赵听人说超市处理西葫,一块钱三包,赶着去抢哩,让我在这看一会儿。昨晚上中央新闻联播和侍王新闻都播了今年女兵向社会公开招收的国家文件,今天《侍王日报》上登出来了!”“噫噫,还国家文件哩,就你这水平……”潘哥说,“那是公告!”“公告不是文件?你这先进车间主任白瞎!”“想啥好事哩?你闺女想当女兵?太阳还在东边哩……”潘哥家嫂子看着报纸笑道,“那样的新闻不年年都有,你看见哪个老百姓家女孩子当上兵了?别信那宣传哩!”张朋宾却说:“这次可是胡锦涛主席说话了,我感到有希望,你看这还有国防部、省军区举报电话……”
潘哥嫂子从门口跑进屋里,拿着报纸看:“我看看……噫,不就是些电话号码,你就信?现在男孩当个兵都花好几万,女兵还不得几十万?你家有多大关系?”“我看看这些文件规定,觉得俺家娇龙行!”张朋宾咧着阔嘴说。潘哥说:“你家娇龙是行,可现在是商品社会,不上货,没关系,根本不中!不信你在咱厂里搞个民主测评看看,保证有百分之八十的人不相信!”“如果真有百分之二十的人支持,那也中哩!”张朋宾咧着大嘴说。“如今光工人支持不中哩!”“胡锦涛主席讲话可中不中哩?”“胡主席讲话……那是很中!我看看报纸,理解精神我比你中!”
这时从胡同深处又走来一个彪形大汉,早晨没洗过的一张大圆脸,长头发像艺术家一样披散着,身上的衣服说不清是哪个年代的,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不知啥年代的圆口旧布鞋--这就是陟辉司令员派干部去找没找着的那个大汉,其实他就住在这片水泥厂宿舍深处,只是他的活动范围一般情况下都很小,水泥厂单位又早没了,想找他一时也不容易。那天他在军分区门前打抱不平,是偶然带着张朋宾的小女儿拐了个弯,去买学习用品,才碰上的。
这时潘哥扭头看见他,问候说:“噫,大包,没喝哩?”“喝啥?今天太阳这么恣儿!”大包懒洋洋又很有派头地走着。“晒个太阳就恣儿?幸福指数很低哩!”张朋宾在窗口上笑他。
旁边宿舍楼的二层阁楼平台上探出一个职工的脑袋瓜子:“有老阳晒着还不算幸福?电视上正在讨论为什么现在极端天气这么多,你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分析,美国一定在地下造什么东西!”这些人都笑了。大包看着楼上说:“咋哩?老秦,没酒了?上我那喝去!”老秦笑话他:“噘,你那有酒还在街上晒着哩?”
大包年轻时也是水泥厂的好工人,没练过武艺,却也有一副好体格,自己和丈人两家几代人都是吃水泥厂饭的。厂子倒闭后做过生意,帮人打架进过几次局子,生意也越来越不中。后来干脆什么也不做了,住在丈人家里,靠着老人的老干部退休工资和妻子做个小买卖赚的钱生活,整天喝酒闲逛。张朋宾从窗口咧着阔口说他:“光晒个老阳就能活,那也怪中哩!”大包好像听到他们刚才聊的那些闲话了,笑眯眯地说:“潘哥,咋着,刚才说啥事,全厂百分之八十都不相信?”“张朋宾看见报纸上说公开招女兵哩,就觉得他家娇龙能当上女兵!”
大包笑了:“咋着?朋宾哥,那得百分之百都不相信,不信我和你打个赌!”“你有啥可赌哩?老婆?谁稀罕要!”“啥?说那有屁用……朋宾哥你咋就不相信这个理儿哩,我早给你说了,这个世界,有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有花不完的钱,享不够的福,他想受罪都受不着!有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有受不够的罪,受不够的辛苦,就是再想挣钱,还是有受不够的罪在前头等着他!”“噫,哪有像你这样那么大个子,整天在丈人家赖皮的?”“咋着,你不是靠嫂子挣钱养活?”“我啥时候靠你嫂子?她不靠我还在乡下扒垄沟哩!”
“别说那!”潘哥又把话题转回来,“张朋宾你就别想那好事了,你还记得不?咱厂里有个纪委书记是部队团政委转业的?”大包说:“噫!我怎不记得?人家有部队政策照顾,厂里黄了,又安排到园林局发工资了。”
潘哥说:“我是给你说,咱厂有史以来,就他女儿当了兵,你们知道不?”大包说:“你噘我?潘哥,俺普通工人,咋知道那么大的事!”“是哩,凡是真正的好事,哪还敢敲锣打鼓哩?人家女孩,是纪委书记找了他部队的老战友,悄悄走的!张朋宾,你好好考虑考虑,就你这残废下岗职工的女儿,还想当女兵?谁信!”大包说:“走走走,喝咱的去……别听张朋宾胡咧咧!”张朋宾不说话了,闭上阔嘴,考虑着,心里却还是有点不服气。
二、
张朋宾是从农村被招工进的水泥厂,当时是个有文化也腿脚麻利的飒小伙,那时候的水泥厂工人在社会上很骄傲,收入、福利都是全市最高的,到哪都让人高看一眼,傲不叽儿的。有一次车间发生了生产事故,不到二十岁的张朋宾冲进了几百度高温的水泥生产线,双脚被严重烫伤,不得不截肢。厂里很照顾他,帮他从农村找了一位漂亮姑娘小赵,安排到厂里干了临时工。结婚后媳妇又转成正式工。现在小屋里那个当隔断的三开门都郎当着的旧大衣橱,就是当年结婚时厂里给做的,那时候还是很气派的高档家具。谁也没想到,这么大的国营水泥厂也说完就完了,他们都成了低保户职工,他和妻子现在每月一个六百元一个三百元,比起情况更差的职工,还算好的。
受到残疾人政策照顾,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可惜的是,两个孩子都没赶上好时光。大女儿1990年出生,小女儿1995年出生,两个孩子从下生时起,就经受了艰难生活的磨折。妻子给大女儿起名娇龙,因为小赵在家时就喜欢看武侠,侍王这里又是太极拳之乡,尚武风盛。小赵看到女儿一生下来大眼明亮,手脚结实,乱蹬乱踢,十分好动,就说:“小名就叫娇龙吧,像男孩的名儿,又娇又厉害!”张朋宾又给她起了个学名文君,取卓文君之意,说:“噫,盼望咱乖将来又能武又能文,像条龙一样,整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噫!”厂里来看望的职工都说,“张朋宾生个女孩还期望值很大哩!”
娇龙着实也长出了个男孩气质,从三四岁会跑路,就跟着残疾又下岗的父母,到菜场捡菜叶,在马路边捡啤酒、饮料瓶子,卖个毛儿八分的钱,却一点也不觉得丢人难堪,非常懂事。娇龙身体也长得匀称结实,五岁时有一天走过体校操场,看到人家的孩子在学武术,站在那儿看呆了,手脚不由自主跟着比划,妈妈怎么也拉不走。
体校徐觉老师是个太极拳高人,看到这个眼睛大身材匀称的结实女孩,就走过来,让她接着比划几下。小小娇龙什么都不怯,一副男孩样儿,说比划就比划。徐觉看着她笑道:“好苗子,好苗子!中!孩子,愿意上体校来练不?”小娇龙大眼睛里带着无限渴望,连连点头:“愿意!”妈妈很犹豫,老老实实告诉徐老师:“俺夫妻俩都是水泥厂的,下岗职工,吃低保的,她爸还是个伤残,吃都吃不上了,家里真没钱,根本交不起学费。”徐老师却说:“这孩子不错,我看中了,只要她肯吃苦学,我就免费收下她,以后只要练得好,也不收你家的钱!”
娇龙欢天喜地地跟着妈妈回家,把这事跟爸爸讲了。双腿都装着假肢的张朋宾泪流满面,晚上在那个小屋里间躺着,想了很久,才对女儿说:“乖,按说咱再穷,也得掂上点礼物感谢人家老师,可你看咱这个家,能掂出点啥哩?也罢,乖你去!不过你可记住,第一要下苦劲跟老师学,第二要一辈子记着你这老师的恩情!”
三、体校的武术训练班是个特别苦的地方。侍王是太极拳故乡,老师都严格按照太极传统精神教学训练,只要进了体校,多小年龄的孩子都一样严格要求。每天起早贪黑地训练,踢腿,弯腰,压腿,练臂,翻跟头,舞枪弄棒。只要动作不到位,老师的纠正方法也凶得很,各种惩罚招数都有,也少不了棍棒相加。许多孩子到了体校才明白,心中向往的武术原来是这么枯燥辛苦,退出了。小小年纪的娇龙却似乎明白家庭环境意味的一切,学习武术是她的机会和天空。身上被老师的棍棒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但她从不掉泪。只有觉得老师和同学委屈她的时候,才会偶尔掉泪。凡是老师教训得对的,她从不叫苦,做不好,还会自己打自己。徐觉老师评价:“一起进体校的孩子中,娇龙年龄最小,悟性最好,最能吃苦,进步最快,而且很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