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一百四十人名单的女孩们，要再一次经过面试、文化课考试、党团员等政治条件筛选，竞争第三轮的三十六名人选。这是根据上级规定要求，第三轮的入选人员，必须是最终十二名女兵入伍名额的三倍。然后就要严格按照规定标准，一条一条淘汰，不合格的下来，合格的上去，从这三十六人中，选出最后十二个女兵。
第三轮张榜公示，水泥厂的下岗职工们又都去看了，这一次张文君还是排名第二。大家又一次激动不已，但回来的路上，却没有上次那么豪情奔放说说笑笑，而是增加了怀疑，几乎是所有人都表示怀疑。老潘主任说：“张朋宾，你可千万别高兴得太早，千万要有思想准备哩……我说全厂百分之六十的人不相信，你女儿最后能当上女兵，不信你等着看吧，你女儿第三榜还是第二，第四榜就拉下来了！”张朋宾说：“你上次不是讲百分之八十哩？这回血压下降二十，俺闺女就上去了！”
大包从早上就喝了酒了，醉马刀枪的，但也没忘了按时跟着大家去看发榜，这时候也断定说：“噫……张朋宾，我担心不上货，肯定不行！俺们都知道娇龙很行，就是不相信最后真行！”其他人也都说：“也没上货，穷老百姓家的孩子，两榜都是第二，哪有这样的好事哩？潘主任经验丰富得很哩，他过去欺骗群众，用的都是这障眼法儿……”“噫，又噘我？我啥时欺骗过你们？”“大包你不是跟陟司令认识哩？叫张朋宾贷点款，跟着你去上货呗……”潘主任老伴这时候又提起这件事，还很当真，“大包你去当个事，办点真的……”老潘说：“你还真信他噘的那些话！”
“噫……”张朋宾妻子小赵却也想起来了，也诚恳地对大包说，“大包哥，俺娇囡从上海打电话说了好几回哩，那回就是她跟着你一块儿在军分区门口打架哩，俺囡从网上查照片了，那个司令就是陟司令，俺囡说到了关键时刻，你不出面，她就给司令员写信！你帮俺说说去……中不？”
“叫我去说那……我说那不中哩！”大包晕儿咕当地看着她和大伙，上来就一副到真事上就不中用的样子。
“司令员手机电话俺都记着哩，你先打个电话试试，他只要记得你，怎么还不能接见一下？俺豁上去贷个一万两万的……”小赵也很动心。张朋宾却觉得不踏实：“噫，贷……贷款那事还好商量……人家大包能干了恁麻烦人的事？”
老潘也说：“那得提前两天不喝……还得沐浴更衣……不中吓着人家司令了，他那个样儿，上去就像是威胁人家哩！”
大包醉乎乎的，拖拉着个大布鞋走着，想了半天，还是梗着满头放浪长发说：“让我去给当官儿的上货？噫……我可不会干那个，不中不中！”
“咋到正事上啥都不中哩？”老潘家嫂子嘿唬他。
“不中就是不中，咋着哩！”大包一副不认那壶酒钱的赖样子。
老潘笑了：“噫，大包他爹娘也生得他恁高了点儿，一米九的块儿，低头忒难哩！他要能低头，自己老婆、孩儿都不管，光知道喝黄汤？就手的活儿都不下腰干一下！在马路上打架的事他能干，低头求人的事，可别指望他哩，不中不中，自己都承认不中哩，弄不好他还砸锅，指望破鞋扎了脚！”
“咱天生就是饿死不低头、冻死不弯腰！”大包却很英雄地说，“司令我是认识，他话也讲得怪好，真要为这事打电话，谁知道他认不认咱哩？丢人事！别让我干那个……”
小赵却还是有点不舍：“俺囡说，司令员叫你有困难给他说哩！”
“不中不中……别听那个！”大包认准自己的理儿，“和当官的打交道，我最烦！再早前，老丈人的战友也有当军区副司令的……李本忠，听说没？咱侍王出去的老革命，跟丈人是老八……老丈人、老婆子说我多少回？当初我……只要厚上脸皮去一次，啥货也不用掂，噫，早就不是水泥厂的人哩，上工业局去当供销科长……当时咱刘局长就给我那么说过……真的！”
“噘人话蛮能说哩！”老潘嫂子说。
“噫，朋宾，我给你说……”大包倒也说了句不糊涂的，“你别当我整天在家里喝，这事我看得很明白，要是人家真昧着良心办事，凭咱这样儿的，上多少货，能达到人家的目标？恁是不可能哩！人家有权有势的人，要多少钱没有？想摆平这个事，恁能比？别抱那幻想哩！趁早，你家娇龙该干啥干啥去，非当那个女兵干啥？潘主任早说哩，你家娇龙能当上女兵，全水泥厂的人都不信！”
“噫，你咋又噘我哩？”
娇龙很自信，毕竟进了第二榜，而且仍然名列前茅，她对大包说：“大包叔，我坚信自己能当上女兵，不用你去走后门也能当上！我有预感，昨晚上我都梦到穿上军装了，你和俺爸去送我，还使劲忍住不哭哩！”
“噫，真的？还是咱娇龙有志气！打一开始我就觉得娇龙很放松，心里挺踏实！”
“噫，不说俺乖当不上女兵哩？”
“说是一回事……就是输了也不要紧，咱就是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娇龙，生在这个时代，你真是幸运哩，你赶上好时候哩！”大包都想掉眼泪了。这些人一路上又对让大包去找司令的事争论不已，所以张朋宾和小赵当时都没有再坚持。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又就这个事争论了半天，娇囡从上海打电话回来，也非让他们再给大包叔说去。张朋宾和小赵几次想摸电话给大包说说，几次又放下了。娇龙也犹豫不决。潘主任老两口十点多又打来电话，说：“叫大包去说说！上不上货是次要的，不用这个面子也浪费了不是？”但商量了一会儿，又觉得大包这会儿早喝得糊涂了，说也得等明天，就放下了。为这事一家人精神恍惚，最后还是娇龙又安慰他们：“爸、妈，反正人家军分区知道咱是个低保家庭，一关一关都过来了，这不证明人家是公正对待咱了？咱要是再让大包叔去求司令员，那不让人笑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反正就是试试看了，大不了当不上女兵，再回上海挣钱！”
张朋宾和妻子这才踏实睡觉了。但是张朋宾睡觉前，却把留出来的那些《侍王晚报》上的举报电话全部抄下来了，有国防部的，也有省军区、军分区的举报电话，还有报纸公布的陟辉司令和王元政委的手机号码。他把这些电话号码都收到带锁的抽屉里，心里悄悄打好了谱，躺在床上对妻子和女儿说：“如果咱真的被欺骗了，我就要打这些电话，咱要让他们知道，咱老百姓也不傻！”
二、
第三榜公示后，进入一百四十人名单又被刷下来的女孩们，心情比上一榜被刷下来的又悲痛了许多，希望越大打击越沉重，有的女孩都哭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家长和亲朋好友帮着想办法出主意，军分区领导们的电话都被打爆了。有的家长悄悄带着银行卡和现金，找到军分区领导或征兵办工作人员，问他们到底多少钱能摆平这件事。一百四十人名单公示以后，经过举报，又查出两个不合格的。一个是大专学历不合格。一个是体检找人代替。军分区又召开党委会，把这两个拿下，后面的依次递补上来。找人代替体检的那个女孩的父母，急火火地直接找到陟辉的办公室来，想叫板，还威胁陟辉。他们都是公职人员，形象也不像善茬儿，一进陟辉办公室，父亲就冲到陟辉面前拍着桌子说：“我的孩子绝对没有假，旁边的人都有证明……你们军分区搞了假，不给我孩儿找回来，我要上告，上告不行就起诉，打官司……不让我孩子进入名单，这事没完！”
陟辉当然有所准备，立即让沈兵把所有纪录都找出来，这样的问题，司令、政委都要签字的。陟辉把材料一摆，对他们讲道理说：“原始记录在这里，造假记录在这里，你们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再给我说告状的事！”
她父母一份份看着，看明白军分区的各项原始资料原来都这么严肃，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但还想纠缠。父亲又说：“司令，都是侍王吃公家饭的人，小孩这么想当兵，你再给操作一下……都是为了孩子，花几十万也没关系……哪怕你就先让我孩子进入三十六名，以后再刷下来，给我们这当父母的一个面子……”他们两口子眼里也都含着泪水，在哀求了。
陟辉还是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告诉你，这个结果不是谁能定的，每一道环节都是有人签字的，孩子上不去，失落肯定是有的，但这就是公正，你们家长要正确引导教育！我们军分区领导只能把好的政策宣传到，执行好。入选不上正确对待，入选上不是找关系的结果！为什么我跟你说得这么肯定？改记录、暗箱操作，至少目前没有，而且最终结果一定会让你们心服口服，也就是说，我们的结果是可以见人的！”
很多想叫板的人，知道司令这么说，都不再闹了。进入三十六名的女孩们，又参加了一次综合的全方位体检。张朋宾和小赵也没再把消息告诉老潘主任和大包他们。这些日子，不光是和他们关系好的人，几乎水泥厂所有职工们走过这里都会趴到窗口上关心一下，打听一下。张朋宾和小赵、娇龙都对人家说：“听信儿哩，还没有准信儿……”也有人直接就打击他们的情绪：“噫，别想那好事哩，张朋宾，就你整天趴个破门洞里卖东西，还做白日梦哩！”“噫，你咋说话恁缺德！”小赵有时候还跟人吵。
因此这次全方位综合体检，娇龙自己一个人悄悄去的，连父母也没跟着。体检整整搞了一天，中午饭娇龙也没回来吃。张朋宾说，这么复杂，快赶上验女航天员了。他和妻子翘首等着，饭也没心思吃。直到晚上八点多，娇龙才回来了，脸色也有些阴。她还没进门，张朋宾和小赵就紧忙着问：“咋着哩？过关了不？”娇龙说：“完了……”“噫……”妈一听这就差点坐到地上，说，“咋这就完了？”
“这回量身高，就给咱量到耳朵上……”“这就是刷个儿了！”张朋宾却还比较冷静，咬着嘴唇，不信：“乖你不是紧张昏头哩？哪能量到耳朵上就完了？”妈也说：“我找他们去……这不是明摆着造假？咱能让他？”娇龙嘟囔着说：“俺觉得就是量到耳朵上了，还想这是啥意思？”妈这才说：“哪能哩，别吓唬俺了！”娇龙又说：“爸，妈，要是像我这样的走不了，这社会太黑暗了！”“噫，你这话说大了！”爸毫不客气地批评她。
三、等待第四榜也就是最后入伍的十二人名单公布的时间，对三十六名入围女孩来说，每个人都感觉特别漫长。上海的台湾老板不断地打电话来询问、催促，娇龙只好一次次编谎话，拖延时间。但是对自己最后到底能不能当上女兵，她也确实没有底，每天都和爸妈挤在楼梯下的小屋里那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猜测着，商量着，睡不着觉。他们原先曾对大包抱的那一点希望，现在全部都打消了。因为大包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怕麻烦，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不光激情不再，都不大出门了，太阳也不晒了。他媳妇天天从胡同口走，小赵和张朋宾也照常问候一声：“咋一天没见大包出来哩？”他媳妇没好气地说：“天天都喝大了呗，闷个头就是喝酒看电视，还谁都不敢说他！”所以娇囡从上海打电话给家里再提这事，爹妈和姐姐也赶紧不让她再说了。
但娇龙也是个火爆性子，有时候老板打电话来叫苦连天地催她，让她心里很烦，一上火对爸妈说：“干脆不等了，妈，爸，咱女兵不当了，回去挣咱的钱算了！”爸、妈也显得无奈。爸爸腿脚不行，妈妈悄悄一个人跑到军分区征兵办公室，找征兵办的人打听消息。有时候也能和沈参谋直接说上话。虽然进入第三榜的女孩只剩三十六个，这三十六个女孩的事也很复杂很麻烦，军分区征兵办同时还要处理两千多男兵入伍的各种事情，沈兵作为主力参谋，一个人当几个人用都转不过来。开始他见到娇龙妈妈也顾不上管她是谁，后来却也留心记起来，这就是那个彪形大汉的邻居。但当着这么多征兵对象的家人，沈兵绝对不能跟她唠什么大包之类的话，顶多只能抽点空，让人倒杯水放到她跟前。反正知道她就是张文君的妈妈了，联系方式都有，征兵结束再打听大包也晚不了。
